王德峰《哲学导论》第二讲

东西方文化精神在根基上的差别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缘起，是知识分子痛感到前面两次制度引进的失败（君主立宪制、民主共和制），西方发动启蒙运动，从制度引进走向国民改造。制度来自一个民族的生命实践，是同国民性格同时产生的。民族在对道德的领会中，在创造它的制度中，形成它的国民性格。

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呢？其实并没有孰先孰后。鸡这个物种是从另一个物种演变而来。基因突变是发生在鸡、还是在蛋呢？不重要，基因突变是道统的转变，然后鸡和蛋同时形成。这是一种思维方式。

为了探讨西方文化精神与中国文化精神在根基上的差别，我们先看看什么是“私有财产”。

中华有悠久的商业传统，司马迁史记中有《货殖列传》，专门谈商人。可见中国有漫长的私有财产历史。欧洲也是，在古希腊就有频繁的商业活动。

那么私有财产的观念在东西方有什么差别？私有财产不能随便侵犯，看上去都一样。差别在哪里，要从哲学中找，而不是经济学。

西方如何理解私有财产？比如这块手表是王德峰的私有财产，这是什么意思？在何种意义上承认私有财产的事实？不是因为手表带在王德峰的手腕上，对吧？手腕只是物理器官，手表是另一个物体，此物无法占有彼物，手腕不能占有手表。占用手表的不是“王德峰这个东西”，不是感性上可以触摸到的东西，不是物体的body，对于这块表王德峰有另一种存在---“人格”。当大家承认这块手表是王德峰的时，除了承认王德峰作为身体的存在，也承认了王德峰作为人格的存在。唯有人格才能占有外物。人格和物之间构成了占有和被占有的关系。

人格（person）又是什么？它存在，但不是感性存在。尊重人格存在的不朽。身体会慢慢消融，人格person是被体会到的。人心有一种超越感性的认识能，人格就是超验的，不在现实世界中，不会随着世界的腐朽而消失。王德峰死前立了一个遗嘱--“死后这块手表赠送给某某”。王德峰死后，身体不在有能力保护这块手表了，有两种态度。一种王德峰死了，我们来抢手表吧。另一种态度，body消失了，但person还在，尊重他的遗嘱，他的person还没有死。王德峰的人格（person）是不朽的，这是一切法律制度形而上学的原理。如果没有这个原理做基础，法律不可以存在。这就是西方的思想，康德哲学讨论私有财产也是这个模式。

“智思体”是什么？“智思体”或“意味体”拉丁文是noumenon、复数是nomena，加一个前缀就是phenomenon/phenomena，这就是现象。人格就是一种“智思体”，是我们意味到的、思想领会到的，而不是真实感受到的。人们常有一种误解，即只有我们感觉到的是真实的。人格真实吗？真实，而且比感性认识到的真实还要真实。比如苹果会烂，人格却是不朽的。有“智思体”，才有Social Life。

比如我口袋里的钱，你能说是感性事物吗？硬币的材料只是货币的载体，没有这个载体一样可以有货币，比如信用卡里的钱、股票账户上的数字。所以货币也是一个“智思体”，是社会存在的，超感性的，代表了社会权利。两块钱买矿泉水，代表权利的行使，是我口袋里的权力。机器对科学家来说，是真实存在的，可以研究它。而机器对于资本家来说是资本，资本就是智思体。

人类心灵如果不能领会智思体的话，Social world就不存在了。私有财产对于西方人来说，和人格的存在联系在一起。你如果侵犯我的私有财产，就是侵犯我的人格，破坏了我的人格的完整。私有财产是我独立人格的外部实现。通过占有权，证明我的人格。这是西方近代世界的文化精神。在这个前提下（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市场经济规则神圣不可侵犯，但它们的前提都是人格不可侵犯），西方资本主义得以展开。

中国人珍惜私有财产吗？珍惜。但是不是康德所揭示的概念。假设王德峰有50万，财富意味着感性的享受。你未经同意拿走了王德峰的5块钱。五块钱就算了，转让一点幸福给你，最多两瓶娃哈哈。但是，如果你未经同意拿走了49万，王德峰就要跟你拼命。中西文化精神的差别就在这。中国人不能相信超感性的东西，中国人相信的是亲身感受。

用哲学的方式来看，就是这样。中国人相信灵魂、相信转世，但中国人没有完全将物质与精神的区分、灵魂与肉体的区分。中国人没有西方意义上的灵魂。西方基督教的灵魂观念和中国的灵魂的差别是什么？西方认为，活在尘世经受苦难、人有原罪，灵魂需要得到拯救，死后灵魂可以进天国，可以和上帝在一起沉思。摆脱肉体欲望对灵魂的苦恼，让灵魂做正事，就是沉思，沉思即不朽。可是中国人觉得，沉思有什么好开心的，和上帝在一起，好冷呀！死有什么意思，不朽有什么意思。中国人要转世，是因为今生今世命不好，希望下辈子命好一点，但是到天国去太没劲了。中国人的灵魂还是感性的，不是超验的。中国人无法理解基督教灵魂在天堂永恒的沉思。中国人灵魂和肉体的区分、物质和精神的区分，没有那么彻底。

因为这个根基上的差别，就能理解很多东西。比如上海是沿海最发达的城市，有交通规则，有红绿灯。但是上海总有些人站在十字路口不走，他们是交通协管员。交通秩序为何要协管员维持呢？上海市民不知道交通规则吗？懂交通规则，还站在这里干嘛？中国人懂得规则，但也会闯红灯。为什么？必须讲哲学。

规则对中国人来说是超验的，不是感性的东西。中国人理解规则是一种限制，遵守规则的时候感到的不是自由而是不自由，所以中国人尽量规避它。大家都规避规则怎么办，找一个感性事物---交通协管员放在旁边。最好是七八十岁，比中年人站在那效果更好。中国人是有道德的，一个老太太协管员，你跟他吵什么？跟老太太吵架心不安呀！监督制度最好用老太太。老外很难理解。中国人觉得很自然。

儿子高考成绩和分数线，差两三分。第一反应是什么？肯定不是遵守规则。想想办法，找人破坏规则。带着贡品去找庙、然后烧香。失败了，破坏规则不成功，然后开始监督别人，看看谁破坏规则。要揭露黑暗，让大家都来遵守规则。这就是中国人。今天还是如此。

这里面有哲学问题吗？根子就是哲学。你不能说中国人的种族有问题，中国人在生物构造上有一种破坏规则的基因。这不是娘胎里带来的，这是我们这个民族的道统带来的，我们不领会这些超验的东西，我们相信感性的、真实的东西，超感性的东西是虚假的。这就是文化精神根基上的差别。

怎么会有这种差别？中国思想是不是没有发展出极其抽象的能力，能够建立一个超验的超感性的世界。其实不是。你跟中国人讲人格，大家照样理解。我们学西方哲学在智力上没有障碍，但我们绝不将这种抽象的超验的认识和知识用到生活实践上去。王德峰78年开始学西方哲学，但是在生命实践中还是东方的。

一个民族在最初形成社会实践的时候那条路径，是如何进入的，至关重要。四个伟大文明，华夏、古希腊、古印度和古代以色列。这是轴心时代，时间差不多。古代才有思想，现代只有思潮。遇到问题，需要重新回到古代思想，寻找智慧，重新被古代思想点燃。

古希腊：苏格拉底柏拉图

印度：释迦摩尼

中国：孔子、老子

以色列：一批先知

哲学在某种意义上总是要返回古代思想，来应对当代问题。

这四个民族在形成最初智慧时，打开思想境界的时候，构建是什么？西方为何可以建立超越感性的东西来作为理解世界的基础呢？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宇宙是数的结构，数是宇宙的本源，数是纯粹感性的世界吗？不是，数是感性中超越感性的事物，已经开始抽象了，开始努力超越感性。而中国是在生命情感中讲真理，并不构造一个超验世界，这是路径上的差别。

那路径差别上的根源是什么？就是一个民族的生活实践。而最初这种生活实践的差别是由地理环境确定的。

古希腊，爱琴海文明，希腊城邦都在岛屿上，造成了频繁的海上殖民运动。社会起步是由血缘关系确定的原始部落，但由于海上殖民，很快打破了血缘认同的可能性。好多个部落在同一个岛屿相遇，没有血缘关系，共存于这个岛屿，不再能够道法自然，必须建立契约。我和父亲服从和被服从的关系，需要契约吗？血缘就保证了。但不同部落的人相遇，就必须依靠契约。这个契约可靠吗？不可靠，定了也可以改！如何让契约得到敬畏？古希腊首先发展的不是哲学而是宗教。构造一个超验的神的世界，描绘诸神之间的关系。诸神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伦理关系，人间世界就要按照诸神之间伦理关系来执行。人与人的关系无法维系和保障，怎么办？先让人与神之间订立契约，让人间的契约神圣化。在哲学思想起步之前，在古希腊的宗教思想之中，已经有超验的思想了。这是由最初的生活方式的本质决定的。Religion是宗教的意思，对吧？但Religion的本意其实是契约。什么是罪恶，罪恶就是破坏了人与神之间的契约。通过宗教来恢复这个契约。

西方思想起源是游牧文明，这和农耕文明是截然不同的。自然村落，自然的社会共同体，现成的秩序就是血缘的秩序。孔子就从人与人之间的血缘关系教导大家，仁以孝为本。需要构造超验的神的世界吗？不需要！中西文化差别的根源根就是这个东西！

牵扯到道论，就是哲学中的本体论。提出这样一个困难的话题，是希望引导大家对哲学性质的理解。为什么说哲学和科学是不同的学问？为什么说哲学并不是直接指向经验本身？哲学讨论的是让一种经验成为可能的根据。这个根据在中国是道！

西方思想比较早就形成了两个世界，一个超验的世界，一个现实感性的世界。这两个世界的划分在中国一直没有，中国人并不是真的相信超验的世界。一个伟大民族，在智慧打开的时候，形成的特征，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一开始一点点的差别，整个文明发展路径就完全不一样了。

道论的研究极为精微。哲学有一种研究方式，就是寻找语言中透露的理解世界的基本思想。今天汉语有很多外来词，那只是用汉字书写。需要回到古汉语的语言规则，仁、道，术、器中去寻找智慧。

用西方哲学的术语解释中国哲学，是行不通的。比如“国家”，翻译是State。但中国人的“国家”是不是西方这个概念呢？中国人想到“国家”是Motherland，国家对中国的个体来说是家园般的、感性的。如果今天的中国人认为国家只是State，我们就是公民了，独立的人格，我们在市民社会中。而State是政治国家，用State来表达我们的利益。政治国家表达的是市民社会自身的要求，它是为我服务的。国家是现代汉语，也有古代汉语的痕迹。语言的用法中，同样可以揭示中西文化的差异。要求那种State，你必须先承认那种超验的思想。

两个世界的划分，在中国没有发生。中国人的相对稳定的定居生活，不需要通过契约规定社会秩序。社会秩序不是独立的个人之间的契约关系，而是在家庭血缘基础上形成的社会秩序。从自然的基础上形成社会的安排。这是中国不能出现超验世界的生活方式的根源。文明的逐渐演变，地理环境的影响逐渐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