贿选、选票明码标价、一人包办上千张选票、怪诞的选举人和被选举人标准、暴力干预选举、议员急着回家抽鸦片、暗杀……
这就是孙中山等革命家为之奔走多年之后，中华民国的国会议员选举和总统选举。近代以来，中国人从未中断过对一个完美社会、完美国家的追求，但是，站在今天回首百年前的这段历史，我们常常看不到探索之路该有的崇高和完整，反而迷失在充满辛酸与无奈的中国式闹剧中。中华民族的政治文明之路，始终是萦绕在国人心头的一件未了的心事。
本文选自王树增《1911》纪念版
国民党人发动的“二次革命”（辛亥革命之后，大权很快落入袁世凯之手。一九一三年七月十二日，在孙中山的策划下，讨袁军和北洋军在江西德安接战，史称“二次革命”爆发），没以主义为旗帜，仅以政府杀人和借款为理由，从根本上不足以唤起社会各阶层的革命意识。
当时，国内政治混浊，但经济已开始恢复，广大商民渴望的是法律和秩序，由此导致民众非但没有辛亥年间支持革命的热情，反而在“二次革命”初起时便一致反对战争。“二次革命”也未能获得国际上的支持，各国为了保护在华利益，不愿意中国再次发生战争，特别是战争发生在长江流域，所以各国均明确表示支持袁世凯。同时，国民党内部认识不一、缺乏统一领导和军事指挥混乱等弱点，恰是袁世凯的强项，袁世凯政府不但得到社会和国际舆论的支持，同时有统一的行政机关、训练有素的军队和协调一致的指挥系统，再加上后勤支援充足，交通运输便利，作战的胜算几乎是不言而喻的。
“二次革命”最大的悲剧是：为共和而战，却促成了专制。
为使局面更加稳定，袁世凯将不怎么让他放心的蔡锷和黎元洪都调入了北京——黎元洪以副总统之名赴京任职，蔡锷则被委任为陆军部编译局副总裁、全国经界局督办。
所有的障碍都已扫除，正式大总统的问题被提了出来。按照《临时约法》的规定，国会制定宪法后，才能选举正式大总统。但是，袁世凯等不及了。他和他的支持者的借口是：各国在中国没有一个正式大总统之前，是不会承认中华民国的，如果民国迟迟得不到国际承认，就有被列强瓜分的危险。因此，选举正式大总统是巩固共和的关键。
在袁世凯的策划下，梁士诒出面拼凑起一个“公民党”，并明确提出这个党的第一要务就是选举袁世凯为正式大总统。进步党虽然曾把先制定宪法后选举大总统视为其主要政见，现在也改口了，提出了先选举正式大总统的议案。国民党议员们都已被袁世凯的强硬吓坏了，他们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说是如果先选举正式大总统，就能加快宪法的制定，而宪法一旦出炉就能制约袁世凯。在一边倒的情况下，参、众两院很快就通过了选举正式大总统的议案。
选举日被定在一九一三年十月六日。
袁世凯必定当选，这是没有悬念的。可袁世凯还是不放心，他被前一阵子国民党人的革命闹得疑神疑鬼。为了顺利当选，他授意组织了一个“公民团”，这些“公民们”把国会围得水泄不通，参加投票的议员进去就别想顺利出来，除非他们把票投给了袁世凯。“公民们”实际上都是袁世凯的拱卫军装扮的，时年十七岁的拱卫军卫士陶树德回忆道：
一日，拱卫军总司令李进才忽然派人到前门外等处估衣铺租来大批便服，发给事先挑选的士兵穿上（其中有暗藏短枪者）。李本人亦改着便服，率队开出中南海，直奔宣武门内国会街国会大门，后路统领刘金彪亦由北海、府右街一带率一部分便衣队前往国会后门，号称“公民请愿”，将国会团团围住，等候大总统选举揭晓。自晨迄暮，大总统尚未选出，议员要求离会吃饭者（有些抽大烟者，实际上想回家过瘾）均不准通过，非待选出大总统不撤退。
之所以投票投了一整天，原因是议员们知道了包围他们的“公民们”是些什么人，心里产生了强烈的逆反情绪。那天，参加投票的两院议员共七百五十九人，议员们本来就懒散，原定八点开始，九点人才到齐，到齐后又准备选票，直到十点才一切就绪。选举采用的是无记名方式，当选总统必须获得超过投票数三分之二的选票。第一轮投票完毕，下午三点才清点出结果，结果可谓五花八门：袁世凯四百七十一票，黎元洪一百五十四票，段祺瑞十六票，孙中山十三票，康有为十一票，伍廷芳、梁启超、唐绍仪等人也得了几票，得两票的有汪精卫、岑春煊和冯国璋，得一票的有龙济光、王正延、朱瑞、张绍曾、蔡元培、章太炎、郭人漳，走红的京剧旦角梅兰芳居然也得了一票。
“许多议员对选举表示轻蔑，他们在选票上写下额外的、未经提名的候选人，如两位死于非命的将军和一个北京的名妓。”有外国记者目睹了那天发生在国会街的情形，认为议员们的情绪使得门外的“公民们”迅速增加到三千人，他们堵在大门口，爬上房顶和围墙，如同看管一座监狱一般。投票场内没有准备饭菜，与“公民们”关系好的进步党送进来一些点心，只有拥护袁世凯的议员才能吃上；当国民党方面企图往里面送吃的时，却被“公民们”阻挡在门外。
第二轮投票，袁世凯得四百九十七票，依旧不足三分之二。
此时已近黄昏，从第一轮投票开始，整整十个小过去了时。第三轮投票开始时，国会宣布只能在得票最多的袁世凯和黎元洪之间进行选择，谁过半数就有效，并且唱票时不宣布被选人的名字。有国民党议员互相串通，决定一致推选黎元洪，消息一经传出，外面的“公民们”陡然增至两万，人头攒动，口号震天，说是要与国会共存亡。一位新闻记者被困在里面实在熬不住跑了出来，被“公民们”误认为是国会议员，即刻被戴上手铐脚镣直接押往军法处了。
第三轮投票，袁世凯终以五百零九票当选中华民国大总统。
晚上十点，宣布选举结果时，议员连鼓掌的力气都没有了，精疲力竭的他们在“公民们”高喊的“袁大总统万岁”的口号中仓惶离去。
中华民国首届大总统选举被载入中国民主政治史册。
当选大总统的袁世凯与各国大使合影
一九一三年十月十日，不但是中华民国的国庆日，也是袁世凯正式就职大总统日。袁大总统向参、众两院议长、议员以及文武官员、各国公使、清皇室代表、商界巨绅、在野官僚、各界名流和报界人士等发出了参加就职典礼的请柬。典礼时间是十日上午八时，地点是故宫太和殿。同时，外交总长孙宝琦也发出了请柬，定于当晚在石大人胡同外交部大楼举行大型庆祝舞会。
两份请柬都特别注明：出席者一律着晚礼服。
在太和殿安排位置时发生了一点争执。按照原来的设计，太和殿里分设东西南北四个席位区，北面为大总统宣誓用的主席台，东西两面是两院议长和议员们。参议员议长王家襄认为不妥，因为民国的总统是公仆而不是皇上，应该向代表人民的议员们宣誓，所以议员的席位应该坐北朝南，袁世凯应该站在议员们的面前宣读誓词。但是，袁世凯坚决要求如同当年的皇上一样坐北向南面对“群臣”。争执到最后进行了折中，袁世凯还是面南宣誓，议长和议员们也和袁世凯一样面向南——声称代表人民的议员们和袁世凯并列站一起面对一片空旷的天空。
那天下雨了，满街泥泞。
数百名嘉宾入席后，典礼开始。
十时才过，招待人员扬言总统将至。这时有戴全金线军盔、着蓝色制服、佩戴军刀的卫士三百二十名排队走入大殿，分两排站列在距东西两席前约十数步处，形成了一个警卫的胡同。卫士立定后，先来了四人抬的彩舆四座，从彩舆走出来的是：总统府秘书长梁士诒，秘书夏寿田，皆着燕尾服；侍从武官长荫昌，军事处参议代理处长唐在礼，皆着鈷蓝色军礼服，戴叠羽帽，佩参谋带。最后袁世凯乘着八人抬的彩轿到来，着陆海军大元帅礼服，礼服亦鈷蓝色，金线装饰甚多。袁下轿后，由梁等四人拥护前行，登主席台南面入座。
少顷，大礼官黄开文见诸事齐备，即著赞礼官程克赞礼。袁应声起立，面向议长议员席宣誓。誓曰：“余誓以至诚，谨守宪法，执行中华民国大总统之职务。”誓毕，袁鞠躬。这时文武官员都高呼“万岁”。
袁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赞礼官继续唱礼，由黄开文递上长篇宣言书，袁重起立宣读。读完，礼毕。一面由梁士诒等随总统召见各国公使及清室代表等，一面由招待人员等引导庆贺人等同至武英殿茶点。
袁世凯宣读的就职宣言很长，他读得辛苦，大家听得也辛苦。宣言开头便标榜自己“忝居政界数十年，向持稳健主义”，并说他就任临时大总统以来“夙夜彷徨，难安寝馈”。接着，从平息国民党人的“暴乱”开始，他再次重申了自己很想回家务农的初衷：
本年七月间，少数暴民，破坏统一，倾覆国家，此东亚初生之民国，惴惴焉将不保。余为救国救民计，不得已而用兵。幸人心厌乱，将士用命，不及两月，内乱敉平。极思解职归田，长享共和幸福，而国会会议群相推拒，各友邦又以余被选之日为承认之期，何敢高蹈鸣谦，以致摇动国基，负我父老子弟之期望。盖余亦国民之一分子，耿耿此心，但知救国救民，成败立钝不敢知，劳逸毁誉不敢计，是以勉就兹职。
然后，袁世凯宣布了执政要点，涉及法律、道德、预防暴民、发展实业、兴办教育、利用外资、忠信笃敬和勤俭节约才等等。在宣言的最后，他向他的国民们表示了最诚挚的“亲爱之意”：
余故以最诚挚亲爱之意，申告于国民曰：余一日在职，必一日负责！顾中华民国者，四万万人之中华民国也。兄弟睦，则家之福；全国之人同心同德，则国必兴。余以此祝我中华民国焉。
清皇室宗亲溥伦代表退位的宣统皇帝致了贺词，而袁世凯则“像臣下对主子那样恭恭敬敬地向陛下谢恩”。
那天外国人也来了不少。
被袁世凯聘请为顾问的英国《泰晤士报》记者莫理循也参加了就职典礼。
莫理循日记:
让人断魂的雨天……我戴着二等嘉禾勋章，但稍感羞愧。在典礼上遇见代理英国驻华使馆馆务艾斯敦和日本公使、嗜酒如命的山座元次郎。从我来中国到现在，使馆从未管过一个有失身份的人。出席的人很多，但大厅中并不拥挤。总统再次发表了世界上最好的一个救治演说。梁士诒也参加了仪式，不过他的装束有点古怪，高帽一直戴在后脑勺上。
就职典礼结束后，袁世凯午睡到三点，然后乘坐两人肩舆登上了天安门。两万北洋军人在那座城楼前的小广场上举行了阅兵式。袁世凯邀请英国人艾斯顿和他的朋友站在他前面观看，外国人本以为这是中国大总统的礼貌，后来才听说这是因为袁世凯“害怕有人仍炸弹”。
典礼的最后一道程序是招待酒会，酒会的菜单上写着：燕窝、鱼翅、虾、炖鸡、菠菜、蛋糕、炖鱼、炖鸭、咖啡、罐头水果和新鲜水果。
袁世凯就任中华民国正式大总统后，世界各国争相承认中华民国。当天宣布的有日本、荷兰、葡萄牙，第二天宣布的有英国、俄国、法国、意大利、比利时、瑞典、丹麦、西班牙，随后瑞士、挪威等国也相继宣布。
《1911》
再现帝制倾覆的宏大历史现场
中国艰辛走向政治文明的心灵史
是孙中山先生诞辰一百五十周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隆重推出王树增近代历史经典力作——《1911·纪念版》，再现清末民初帝制倾覆的宏大历史现场，这是一部中国艰辛走向政治文明的心灵史。
由《1901》《1911》构筑成的王树增近代历史纪实系列，讲述了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发生在中国的那一幕幕恐怖的灾难和悲壮的抗争，以及中华民族伟大的历史变革如何到来的那段纷繁复杂的历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