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钟百超
柳宗元被贬永州，本是人生的一次沉重打击。然而，正是在永州，奠定了他在文学史上不可撼动的地位。不妨这样说，永州造就了柳宗元，柳宗元也以不朽的篇章，回馈了永州大地。
在永州八记当中，《小石潭记》最为精彩传神，全文不足二百字，却把一方小潭的景致描绘得如此栩栩如生，同时把那种顾盼生情，却又不得不黯然离去的矛盾心理，细腻地刻画出来。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chí）为屿，为嵁（ｋāｎ）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游记开篇，以生动贴切的比喻“如鸣珮环”，对水声加以渲染，以引起读者的兴致。珮和环，乃是古代女子的佩饰，用珮环描写水声，既突显水声的清脆，又暗示水声有着女性的柔美。正因如此，柳宗元即以“心乐之”，表达了对流水的向往。但这流水，到底是小溪之水，还是碧潭之水，则不得而知。于是，便有了一睹为快的那份冲动。未见其水，先闻其声，本是一种最为自然不过的现象。这样的水声，何处不有，为何对此情有独钟？
乐之，就向往之。“伐竹取道”，那是怎样的一份真趣和执着。篁竹有多茂密，砍伐的竹子有多少，暂且不说，光是那股劲，就足以让人钦佩。果然，发现了一个小潭。接着，便以粗狂的笔触，勾勒眼前的一泓潭水，以“清冽”作总体描述。“清”者，着意刻画水质的干净明澈，“洌”者，侧面描摹水性的孤寒冰凉。对潭水的描绘落墨不多，但字字珠玑。
对小潭的描写，笔触落在三处。一是小潭的环境，以石头为亮点。石头不仅构成了小潭的特色，“全石以为底”，而且也暗中交代了潭水“清冽”的原因。接着展开丰富的想象，以形象的笔触，描写近岸露出水面，形态各异的石头，“为坻（chí）为屿，为嵁（ｋāｎ）为岩”，或像沙洲，或像小岛，或像巨石，或像悬崖，各展风采。之后，便把笔触延伸到周围，更以简练的手法，描绘出一幅美丽的画面，“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有青葱的树木，翠绿的蔓藤，彼此交织缠绕，高低错落，摇曳生姿。
最后为点睛之笔，叙写水中的鱼。置身于一方潭水，所见所闻，无不触动柳宗元的感官。但是，这水，这石，这树，这蔓藤，毕竟不是稀有之物。此处有，别处也会有，因而不足以彰显小石潭的美。而水中的鱼，仿佛就是水的精灵，有了这些精灵，一切景物便有了全新的内涵，也许这就是柳宗元真正的感触所在。“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yǐ）然不动；俶（chù）尔远逝；往来翕（xī）忽，似与游者相乐”，水中的鱼，大约有百许条，成群结队，在水中游动，“空游无所依”，这游动是多么的自由舒畅，仿佛天上的鸟，摆脱了任何的束缚和羁绊。更有趣的是，在日光的照耀下，这鱼的影子清晰可见，散落在潭底的石头上，“佁（yǐ）然不动”，一个“佁”字，何等的淡定自在。“俶（chù）尔远逝”中，一个“俶”字，又是何等的自由奔放。“往来翕（xī）忽，似与游者相乐”，则更加表现出那种来去坦荡，与大自然、与人类分享快乐胸怀。这水中的鱼，不正是柳宗元渴望的人生境界吗？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同游者吴武陵、龚右，余弟宗玄；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曰怒己，曰奉壹。
如此幽美静雅的景色，触发了一个被贬谪者内心的凄凉。因而，这篇游记难免带上一丝丝伤感的成分。“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尽管四周有修竹绿树映带左右，但毕竟人迹罕见，那寂寥悲怆的气氛，令人感到蚀骨伤神，“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闹嫌其闹，静嫌其静。水中的鱼，可以享受这小小世界的恬静和闲适，但是，对于柳宗元而言，这绝非是留恋之所，他向往什么？一个幽美的小石潭，从闻其水声的欣喜之情，到因其境过清而甘愿离去，这中间，柳宗元的内心经历了多少彷徨与矛盾。
柳宗元到了永州，先后购买了心仪的景致，如愚溪、钴鉧潭、钴鉧潭西小丘等，并定居下来，唯独对小石潭始终爱不起来，“其境过清”解释了所有一切。水至清尚有鱼，而境至清则无人。一个至情至性、至直至清的人，同样不被世俗所接受。睹物思己，感时伤怀，一个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人，哪里能耐得住这般清静的环境和内心的孤独？或许该去做一番事业，而不应当留恋林泉。从林泉走出去，也许就是这篇游记所透露的心声。但是，除了寄情山水，柳宗元果真能够从心理的阴影中走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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