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豆瓣浏览友邻相册时，我看到这张照片，瞬间泪崩。 拍照的人是我的好友@绿豆，拍摄场合是6月23日的多伦多同性恋自豪游行（Toronto Pride Parade ）。照片中，一个亚裔母亲高举这样的牌子：“我爱我的同性恋儿子（I love my gay son）。”旁边儿子的牌子则是：“我爱全力支持我的妈妈（I love my supportive mom ）。”
我想到远在故国的gay蜜Andy。我多么希望他也有这样一个妈妈，我多么希望他此刻在枫叶国生活。
，为了给孤独星球（Lonely planet）撰写旅行指南，我大张旗鼓进行了4个月的长途旅行 ，Andy是某目的地的本土导游和摄影师。旅途中，他不仅帮我们拍摄了杂志水准的风光大片，也在工作之余给我免费拍出了《浪漫满屋》风格的自恋美女照。Andy是个专业摄影师，就职于京郊城乡结合部一家婚纱影楼。到他店里拍婚纱照的人，有正式领 证的合法夫妻，也有像他那样的同性情侣——他们无法在法律上成为配偶，但至少可以以影像的 方式假装“合法在一起”的那一天已经到来。
Andy的父母远在湖南农村。他们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读过大学且模样俊秀的儿子为什么30岁还不结婚，为什么从不领任何女朋友回家，他们托媒人介绍的那么多姑娘为什么全都没有下文。
后来他父母似乎听到了什么风声，就开始作天作地，各种舆情绑架。那一年的春节假期，父母双亲在祠堂里当众朝他下跪，一边痛哭一边自我抽打，说儿子变成这样丢尽自己老脸，老陈家断子绝孙他们死后没脸见列祖列宗。Andy回北京的前夜，母亲通宵不睡强迫他“认错”，被儿子拒绝以后，母亲嚎哭着命令儿子“再也不要回家”。
于是Andy就听话地再也没有回家。只是，他加快了给父母寄钱的频率。
温哥华同性恋大游行。摄影：纳兰雪野
Andy曾鼓起勇气给父母发短信解释说，性取向是人的天生属性，同性恋不可能被掰直，直人也不可能被掰弯。如果父母继续逼迫他生孙子，那么二老不仅得不到孙子，还会失去唯一的儿子。
Andy当然知道，讲这些其实没有任何卵用，他发这些短信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我沟通了 ，我尽力了”，然后他心理上的道德重担可以稍微减轻一点。
在温情脉脉的儒家文化圈，LGBT人士的存在非常魔幻。互联网上，满坑满谷的“腐女”“Boy Love”“ 在一起”让人以为他们早已主流接纳甚至已成时尚潮流。野史小说里，捧戏子、好男风甚至是权贵阶层花样炫富的技能之一。
但回到现实，你会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制度上，法律并没有明确禁止同性恋；它只是在分配权益的时候忽略你，将你当做完全的小透明。
到了民间，连LGBT是什么意思都不懂的家长，却可以用各种大帽子让你生不如死。仅仅因为你曾借助他们的生殖器投胎，他们就有权管理你的生殖器，包括何时使用，与谁一起使用，如何使用，以及是否使用它的繁殖功能。
身为LGBT且坚持自己天性的孩子，不仅要被家长驱逐，还要拿出自己的血汗钱对父母进行“赔偿”。“弑父”只在神话中存在，“割肉还母，剔骨还父”的传说风行几千年，拍成电影却要硬生生将主题由“恨”扭成“爱”。
Andy的父母断联几个月以后，差人给他捎信说，只要他正常结婚，给老陈家生个孙子，以后他想干啥就干啥。Andy拒绝了，他不愿为了父母的面子和自己的轻松，将一个无辜女子拉入“同妻”的 火坑，为不爱的人生儿育女并永远失去追求自己真爱的机会。
不宽容的社会虐他很久了，他不愿这世界因自己再多一个受害者。以“孝”杀人，这样的事他做不出来。如果非要杀人，他说，他宁可被杀的是自己。
然而，以形式婚姻逃避世俗碾压在LGBT社区并不罕见。这样的叛徒，Andy见一个批评一个，若是朋友则立即断交。直到有一天，他失去了自己的正牌男友。
正牌男友说，blablabla压力太大，父母不容易blablabla，婚后我们其实可以继续blablabla。但 Andy说，他不要偷来的幸福。
失恋以后，Andy与我所在的弱势阵营迅速熟络起来，至间的半年多里，我们几乎每周聚餐。残疾人，单亲妈妈，失恋的同志，终生背着尿袋的病人，三餐不继的兼职演员……一群 畸零人抱团取暖，却都有一种莫名奇妙的乐观，以为我们想要的明天真的会到来，只是你耐心地等。
同性恋亲友支持会（Parents, Families and Friends of Lesbians and Gays，PFLAG Vancouver） 参加的温哥华同性恋自豪游行。摄影：纳兰雪野
，我搬到了加拿大，从此与Andy变成网友。加拿大各大城市，每一年都有同性恋自豪游行 ，每一年我都会想起Andy，尤其是今年。我真想告诉加拿大所有居民，在阳光下理直气壮做自己有多么可贵。你们习以为常的自由，对某些地方的人来说却是难以想象的奢侈。
几年前，摄影论坛有个住在蒙特利尔的华裔直人大哥，建议Andy假扮他的同性伴侣，以婚姻移民的方式移民加拿大。大哥说，反正咱俩都是单身，大不了过几年再离。Andy谢绝了这个邀约，他不愿作假，“假结婚”绝不考虑。
有好事者咋咋呼呼地说：“别价啊！他既然在彩虹国定居多年，多问几圈肯定能在加拿大帮你找一 个单身的同性恋。然后你们俩凑一对，不就是真结婚了吗？”
向来脾气温和的Andy登时怒了：“只要是个单身我就要吗？你们异性恋直人，媒婆随便塞给你一个单身女子，你就会跟她结婚吗？我们同志找爱人也是要挑选的。”
Andy是真正的艺术家，连逃生的姿势都这么优雅。他坚持原则，直面内心，追求真爱，永不妥协 ……这样纯良脆硬的灵魂，注定要承担最大的苦难。这一点我早有心理准备，但我万分痛悔的是 ，为什么他得到的支持竟这么少，连同病相怜的密友都没怎么惊动？
“神爱世人，每一个人，每一个不同性向的人。” 摄影：纳兰雪野
作为弱势群体的一员，我一直主张社区内不同流派的弱者守望互助。Andy的确一直在帮助我，我却没怎么帮助他，因为我误以为人生还很漫长……
Andy与父母决裂之后，寄钱却越来越多。事实上，他几乎将所有的收入都给了父母，仿佛这是一种金融化的“削骨割肉”。在全民都靠房产暴富的代，北漂的Andy不仅没有买房，而且连房租都快交不起了。一个漆黑的冬夜，Andy被赶出北京，同时失去了影楼里的稳定工作。
他孤身南下，武汉，深圳，曼谷，台北，一边旅行一边打工。“自由摄影师”的光鲜外表下，是零工经济（gig economy）从业者收入低下、朝不保夕的难堪现实。大概2年前我和他微信聊天，他说自己已4个月没接到活，连抗抑郁药都买不起了，只能靠中药和读经来“保守治疗”。
最后一次得到Andy的消息，是一年多前。一个万物生长的春日，距台湾地区同性婚姻合法化只有一年的时候，Andy在台北从19楼阳台一跃而下，以艳绝烈绝的姿势永远融入了他无比深爱的滚滚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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