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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 海
◇姚雅丽
对一座城市的认知，缘于你与它在不同时间点上有过交集。那一个个交叉点连缀起来，就成了你生命的航线。它帮你记录了生命曾经的某种状态。时光的慵懒流动，筛子般地过滤去了许多浮尘，擦亮了记忆。有些人、有些事遗忘或淡漠了，是因为彼此缘浅。倘若互相记挂，定是在光阴的河流里从不停止彼此的凝望。
时光不动声色地雕琢着一座城。我站在时光之外，寻找隐于时间之内关于石狮市的记忆。风从海上来，吹乱发丝，却不曾吹乱记忆。那时的我白衣胜雪，有风一样的灵动。我站在石狮大仑街街头，依然携带着纯粹的山的因子。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活跃着山的故事。在大仑街熙来攘往的人潮中，我终于嗅到了海的气息。就像潜伏已久的一个特工，在这一个偶然而又必然的时刻，暗号接上头，秘密被破解，一股挡不住的激流从我的肺腑间喷薄而出，生命另一种沉睡的状态浮出水面。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我也是海的女儿，在失散的日子里，我寄存在山间，几乎忘了自己身上原始的血液。我一个激灵，从山坳里转身，扑进海的宽广里。海轻轻托起了我。我从山的沉默里跳脱出来，进而迸发出海的喧腾欣跃。我轻易地和海融汇贯通了。我被海上传来的一束光牵引着，一路听海，向海而行。那时的大仑街涌动着中国小商品市场的激流，充斥着令人目不暇接的各种舶来品、走私货。蚂蚁似的人潮从全国各地黑压压涌来。是禁锢太久的释放，是拘谨太久后的冒险。像密不透风的天空突然泻下一束阳光，人们迫不及待地要寻一处突破口。石狮大仑街，这条窄窄的街，像弹簧一样，有神奇的弹力。它把这种力量完美地辐射出去。像细胞快速裂变一样，又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风一吹，它就远行。它携带着海滨小城的潮汛，在哪儿落地，就在哪儿激起浪花朵朵。在突如其来的小商品浪潮冲击下，这片海的子民华丽丽地转身，连吃皇粮的体面阶层也扑腾扑腾地下海。人人挎个人造革腰包，拎一蛇皮袋走私货。手表、洋伞、丝袜、磁带、碟片、照相机、BB机、剃须刀、雅芳化妆品、呢绒布料……操着神仙都听不懂的闽南普通话，就是神气十足的老板了。人人奋不顾身地争当老板，一块砖头砸下来，砸中十个人，十有九个是老板。人们在这里淘金、交易。这座海滨小城，这条寂寞了许久的老街仿佛从梦中倏忽醒来，到处湿漉漉、闹哄哄的。沿街的店铺密密匝匝，灯影幢幢。店铺前本已拥堵的豆腐块似的小地盘发挥了神奇的作用。见缝插针摆个小柜，甚至在脖子上挂个小木板做柜台，就是小老板了。我的同窗小姐妹在大仑街黄金地段的一个店铺前摆了个铝合金橱柜。店老板是一个五大三粗，手上、颈上的金链子比绳子粗的闽南大叔，大叔粗犷豪爽，有闽南汉子的热心肠，我的小姐妹收摊后柜子就寄存在大叔的店里。我们很是为她叹息，放着好好的人民教师不当，却与粗人为伍，摆个路边小摊，这能赚得了几个钱呀！不料国庆节我们去石狮找她时，她俨然是一个小富婆，身上穿的戴的都是港货，请我们吃的是海鲜大餐。毕业第二年暑假我们再去找她时，她已经在石狮最繁华的新街上买了店面，置了楼房。我当时一个月工资就那么一百多块，买一件苹果牌牛仔裤都不够，我的小姐妹已经和许多石狮人一样，前一天裤管还沾满泥巴，后一天口袋里就莫名其妙地塞满了鼓囊囊的毛爷爷。他们腰包鼓起来了，说话爽气了，舌头也像阿北仔一样会卷来卷去了。他们变魔术似地挖到了人生第一桶金，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如同在四野沉寂里爆发出一阵脆响，继而引发了一场汹涌的浪潮。我的同窗小姐妹被这股浪潮裹挟着，乘上了快艇，一路开挂的人生晃瞎了我们的眼。她撤出大仑街，移师石狮服装城，做起了服装批发生意。来自广东、深圳、上海等城市最潮的服饰都在她的货架上诱惑着红男绿女们，一天的成交额抵得上我几年的工资。彼时的石狮服装城人潮涌动有如大海之涛，全国各地的服装批发商从四面八方涌来，全国顶尖的模特在这里走T台。扑面而来的海洋气息推动着服装城这一艘巨轮，喷出一道道素练。那时候的我俨然一尾熟谙水性的鱼，在服装城的各个区域游窜。因为同窗小姐妹的缘故，我以散客的身份，得以在她以及她的亲友团的批发店里一件件地试穿，一件件地买买买，以进价或批发价拿到的货价格之低我是不能告诉你的，但穿在我身上所引领的时尚风潮你是可以看得见的。我的小姐妹后来索性办起了服装加工厂，在广州、深圳设了办事处，在许多城市有自家品牌的专卖店，生意还做到了迪拜等中东地区去。我的小姐妹和她的石狮亲友们，都成了弄潮儿。海喜滋滋地瞅着她的儿女们，在无数个黑夜，无数的梦里，海一遍遍地设计，也托了浪潮一次次叮咛，请了海鸟一番番地为她的儿女们巡视着。
石狮，这座海滨小城，以奔跑的速度，引爆了中国东南沿海的小商品市场，也把财富铺向了一片黄金海岸。沉睡的海岸线像突然被惊醒一样，人们潮水般涌来。当波浪携着歌声亲吻着沙滩时，大地倾心托付的语言，沙滩也不曾忘记传递。
海岸线如金色的腰带，连缀着大海和陆地，成为二者的信使。站在细软的沙滩上，大海用绵绵细沙温存地抚摸着我。脚下的海岸线延绵12公里，与宝岛台湾隔海相望。我赤着脚，在黄金海岸细软的沙子上留下一串串脚印，这是我与海交流的一种方式。我在听海，海也在听我。涨潮时，浪涌上来，收走了我的语言，我相信我们会珍藏彼此的声音，就像海一抬头就望见了不远处宝盖山上的姑嫂塔。这座建于南宋绍兴年间的石塔已望海相思800多个春秋。五层八角的花岗岩石塔高21.65米，于山巅凌空而立。塔身从下往上逐层缩小，有回廊盘绕而上直至塔顶。二层门额上刻有“万寿宝塔”四字，顶层外壁建有方形石龛，龛内供奉姑嫂二人石像。姑嫂塔背枕泉州湾，面临台湾海峡，有关锁水口、威镇东南的气势，因而又叫“关锁塔”，亦称“万寿塔”。宋元时期，泉州港是东方第一大港，与全球七十多个国家和地区有生意往来，贸易吞吐量居世界之最，姑嫂塔是当时海上行船的航标。而当时的镇海之城堡永宁卫则与天津卫、威海卫齐名,是我国东南沿海重要的海防要塞。这片海永远记住姑嫂塔里姑嫂俩望穿秋水的等待和海枯石烂的深情，也记住了风浪的险恶和守城交战的血腥。有些悲剧和伤痛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海也无能为力，她内心的苦难要如何来救赎呢？我把目光从历史深处收回，我不喜欢沉重，我醉心于眼前的碧海、蓝天、沙滩、岸礁、轮船……这些元素，构成了一幅和谐而又充满动感的画卷。岸边的洛伽寺宛若浮在海上的琼阁仙境，观音大士脚踩莲花，冉冉而至。观菩萨的慈悲、愿力是海的子民对抗风浪的定海神针。天的蓝和海的蓝使寺宇尤为光华殊胜。海给了寺宇仙山云海的缥缈之感，寺也震慑着海的桀骜不驯。海的深邃浩淼连起了佛法的深广无边，二者在躁动与安宁之间获得了一种平衡。海变幻着，平静时仿佛陷入沉思。关于岸上人家，关于深远的时空，还有过去、现在、未来的故事，海思考的远比我们深透。她的喜乐忧伤偶尔写在波浪之上，但更多的是潜藏于静水深流里。当海上波浪摇摆时，浪头冲击着船舷，跃上岸滩，带着咸涩，带着某种暗示。海要传达的千言万语在风平浪静时，也在怒海狂涛里。就像歌里这样唱着：“人生好比是海上的涛浪，有时起，有时落，好运,歹运,总么要照起工来行,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人生如大海一样波澜起伏，这片海的子民也在风浪的颠簸中一路前行。我的同窗小姐妹也在迅疾而来又瞬息万变的浪潮中，经历了猝不及防的风浪袭击和颠簸起伏。她是那种自带气场的霸气女主，面容姣好，在人群中会发光。你听她说话温吞吞的，生意场上却不含糊，做起决定绝不拖泥带水，三言两语就把一桩买卖的深浅拎个一清二楚。就像外人只看到海阔天空，不知海的凶险，而海的子民却可以从海平静的波纹里预知风浪的劲道。其实很多生活的真谛海早已告诉他们。海饱含哲理的话语在她的水天一色里，在她的风正一帆悬里，在她的鱼虾满舱里，也在她深夜的咆哮里，在她卷起的巨浪里，在她掀翻的渔船里……海给了他们丰厚的馈赠，也为他们挑明了风险。正如我的同窗小姐妹，你看到的可能只是每一次见面时她的如花笑靥和珍馐满桌的款待，但你没看到她一次次陷入困境时的焦头烂额和面对风险时的彻夜辗转。她小心翼翼地听着潮汛，避过暗礁和恶浪。在时光的潜流暗涌中，关于她的生意失败，资产散尽，婚姻破碎，又回到大仑街卖起了牛肉羹聊以糊口等各种消息总会不时随风飘来。但我们每个人都走出象牙塔，蹚进了生活的酸甜苦辣里，自己的生活也是一地鸡毛，对她的起起落落也只能报以一声叹息。我们之间那种喧闹、欢喜的聚会也越来越少。而时隔多年，她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都惊叹她打了防腐剂，时光放过了她，也成全了她。她又霸气回归石狮最繁华地段，以高级美容师、一线品牌化妆品店的老板现身。我所喜欢的兰蔻、香奈儿、雅诗兰黛、迪奥、纪梵希、范思哲等都在她一个个锃亮的橱柜里活色生香。她在飘摇起伏的风浪里，跌落到谷底，又奇迹般地翻盘，生生地把自己活成了传奇。是的，海一点都不吝啬，她慷慨地赋予儿女们创造奇迹的因子，又毫不手软地把风浪施予他们，让他们接受命运的洗礼，而真正拥有大海一样的筋骨，拥有大海一样的波澜壮阔。
注图片来自网络 平台编辑：谢奎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