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丹一乘客刚一下车，陆易秋便掏出手机，飞快地打开西城100网“我是最美天使”投票网页，发现田田又增加了四十票，目前位居第三。他心里一阵狂喜，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赶紧关了网页，像是怕一不留神，那票数就会溜走似的。还得进一步加大红包力度。他想着，手指便小鸡啄米似的在手机上忙碌起来。这几天，除了跑医院、筹备搬家，发红包成了他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早晨眼睛一睁，便从枕下摸出手机，先发上一波；晚上睡觉前更是疯狂，宁可错发一百，也不可漏发一个。当初他瞒着田田报名时，可没想到这一出。照片中的田田，一双明亮如星的眼睛，挺直而小巧的鼻子，嘴唇微微抿起，显出一种自持而美丽的弧度。虽是一身简单的运动装，仍挡不住那初荷般清新动人的气质。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都可以将“最美天使”这个称号诠释得淋漓尽致。对此，他胸有成竹。
投票的第一天，他像农民点豆似的，将投票链接挨个发了一通。可是很快，他发现一个令人沮丧的事，无论他怎样言辞恳切，苦口婆心，人们的反应仍是出奇的冷淡。除了少数亲友积极回应，其他人都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眼看别的选手票数嗖嗖往上蹿，而田田的票数却越来越尴尬，他有些不淡定了。能用红包解决的事，尽量不要用语言。第二天，当他再次将投票链接发到同学群，一个久不冒泡的同学扔出这个表情包，跟着，又有同学纷纷出来附和，表示认同。他顿时如梦初醒。他在那个同学群发了第一个红包，66.66，数字很吉利，六六大顺。果然好彩头，当下票数就增加了三十多。他认真地算了笔账：66.66，大大小小十个群，每天发一次，到投票结束，相当于他一个月跑车的收入了。不过，相比一场浪漫的巴厘岛旅行，和价值二万八千八的铂金钻戒，这点钱，简直就是毛毛雨了。
到投票的第四天，他决定改变战略，红包由一天一次变成一天N次。对于发红包这事，他的心理有了颠覆性的变化，从被动到主动，从不以为然到乐此不疲，他一天比一天更清楚：田田最终能否当上“最美天使”，红包说了算。他发红包的频率越来越高。每发一次，田田的票数就会涨一点，巴厘岛的阳光和那枚昂贵的钻戒就在眼前闪耀一次，他的心就跟着明亮一截。不断攀升的票数像吗啡一样刺激着他的大脑皮层。他在一种狂热的撕扯中，体味着幸福到来前的眩晕。只要想到田田戴着那枚钻戒，依偎着他漫步海边的情景，他就激动不已，浑身充满了干劲。
二这一年来，他的生活中接二连三发生了一些事，且毫无征兆。大年初三，他那个身体健康无任何不良嗜好的父亲，正跟着电视小声哼唱“好运来，祝你好运来”，突然鼻歪嘴斜，“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没等救护车赶到，已全身冰冷。刚料理完父亲的后事，母亲又病了。糖尿病，本来也不是什么罕见的病，但发现得太晚，已有了严重的并发症。一天清晨，母亲房间突然传来一声奇怪的叫声，那夹杂着惊恐、沮丧、不可置信的叫声令他有种不祥之感，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冲进母亲房里，只见她跪在床头，手指颤抖着四处摸索，嘴里发出绝望的哀嚎......她失明了。就在这当头，跟他谈了三年恋爱的温小倩对他提出了分手。他还记得当时的情景：他们散步到湖边那棵柳树下时，她折了根柳条，编成一个指环套在无名指上，笑嘻嘻地问，好看吗？接着，又像是漫不经心地问，房子的事怎样了？他明白她的意思，可他没办法回应，只能偏过头去，装作看风景。中专毕业后，他被招进一家砖瓦厂，先从销售做起，再到财务主管，最后到厂长助理，算是“平步青云”。就在他准备大展拳脚之时，厂子突然垮了。老板是外地人，趁着月黑风高，卷起铺盖搬了夜家。第二天一早去上班，老板不在了，只见工人们吵吵嚷嚷，把他的办公室围了个水泄不通。他是厂长助理，厂长跑了，他就成了替罪羊。所幸的是他平时为人实诚，好话歹话说尽，总算避免了一顿血光之灾。过了几天，激愤的工人拿来铁锹，斧头，一顿乱砸乱砍之后，便拆的拆，扛的扛，把厂子那点家当瓜分了。离开砖瓦厂后，他又换了几份工作，总是踏不上轨。后来经朋友介绍，他在出租车公司承包了一辆车，做了一名的士司机。他的父亲原是西城市化肥厂工人，母亲在厂里做临时工。下岗后，父亲用买断工龄的钱，在松溪河畔的棚户区买下两间平房，一间住人，一间开杂货铺。一家人的收入加起来，也只能算中等偏下，好在县级市消费不高，日子也还过得去。本来，他已在西城新区看中一套房子，打算春上交首付，年底把小倩娶回家。可现在，父亲突然离世，母亲又要长期吃药，他肩上的担子陡然重了起来。买房结婚的事，只能再往后推推了。他的沉默令她大为光火。她一把扯下柳条指环，往他脸上一摔，从牙缝挤出五个字：我们分手吧。这一连串的打击是沉重的，几乎将他推向绝望的深渊。表面上，他看起来与往常无异，白天出车，与每一个乘客相谈甚欢；回家后做饭打扫，料理母亲的吃喝拉撒。而他的内里，已是一片灰飞烟灭，无喜也无悲。只有当黑沉沉的夜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肉身的存在，以及这具肉身所承载的痛苦。那时，他的体内似乎钻进了一群小虫，一会儿啃噬他的心脏，一会儿啃噬他的肺，不一会儿，他便感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田田的出现，实在是个意外。那天傍晚，他开车经过武夷路天桥，见桥下围着一群人，便停了下来。是一个白衣女孩在唱歌：那熟悉的温暖，像天使的翅膀，划过我无边的心上，相信你还在这里，从不曾离去。女孩的声音很好听，清澈，绵甜，又隐隐透出几分倔强。这歌声如同一把温柔的剪刀，轻缓地刺入他的心空，裁剪出一个长着翅膀的孩子，她头顶光环，身披白色羽纱，向他飞来......他听得痴迷，便索性下车，加入了人群。这时，随着一声惊呼，一个干瘦的老妇人踉跄几步，倒在了地下。人群纷纷后退，露出一大块空地，密密匝匝的圈顿时扩大许多。八成是心脏病发作了。有人喊。人们恍然大悟，脸上呈现出爱莫能助的同情。也有人凑近了看一看，又猛然后退几步，生怕鬼魂附体似的。那个圈越来越大，越来越稀松，终于没有了声息。许多天后，陆易秋回想那天的情景，脑子总会冒出林夕的一句歌词：遇见你，花光了我所有的运气。那些日子以来，他已经习惯了生活的不尽人意，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个运气，遇见田田这样美好的女孩。他甚至觉得，之前那些遭遇，就是这个运气到来的伏笔，类似于黎明前的黑暗。对，田田就是他的黎明，带着晶莹露珠的黎明。他是多么感谢那位突发心脏病的老妇人啊！她简直就是上天派来的使者，用一种另类的方式成全他们的相遇。人群散去。田田先是惊恐，一个年轻女孩对于突发情况本能的惊恐。随即，她扶起了老妇人。她一手揽住老妇人的肩，让那瘦弱的身体伏在自己身上，好腾出另一只手拦车。车子一辆接着一辆，始终没有人停下。田田的脸，因紧张和焦急而变得煞白。她几乎要哭出来。这时，他回到车上，启动，往前滑几步，停到了她面前。
三从医院出来后，他送她回家。车子走到民主路一个巷口，她喊停车。他停住，看见一条弯弯曲曲路况不明的小巷，盲肠般伸进小城腹中，巷子两侧，是年代久远的低矮建筑。夜晚十一点，很多店铺已打烊，只有零星几盏灯还亮着。他迟疑片刻，还是决定开进去。磕磕绊绊走到小巷尽头，车子在一栋黑乎乎的家属楼前停下。这是一栋老式筒子楼，层高五层。借着车灯，他看到楼体外墙有大块大块的剥落，露出里面的砖块，像一头怪兽张开大嘴，对着夜空发出无声的嘶吼。田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指着顶层说，喏，那就是我家。谢谢你啊。说完便打开手机电筒，慢慢朝楼梯口走去。他眼见她一闪一闪上了楼，便开始掉头。楼前的空地小，又横着两座花坛，他折腾了好久，才把车头掉过来。这时，一个黑影闪了出来。“砰”地扑到车前，斜了他一眼，又跌跌撞撞转了一圈，最后一屁股坐到花坛上，扯开喉咙喊起来：喂！楼上的，都出来，看看我是谁家的，赶紧把我领回去！安静的夜空下，这带着哭腔和酒嗝的尖利男声，像是在齿轮上扫过一样，有种瘆人的凄厉和悲凉。陆易秋正纠结着，是否把这醉汉送回家，便听见“咚咚咚”一阵脚步声，楼梯口一闪，刚才那个女孩跑了出来。她架起烂醉的男人，小声埋怨道，爸，你怎么又喝成这样啊？他赶紧下车，伸出手要帮她。她转过头，用眼神制止了他。父女俩走一步，退两步，过了好久，终于消失了身影。他回到车上，将今天发生的事串起来想了一遍，心里有些不平静。这个叫田田的女孩，不同于他见过的任何女孩。她很美，却不是那种玫瑰般咄咄逼人的美，她的美是清淡的，纯净的，像初临人间的天使，又不完全像，天使是没有忧伤的。是的，就在刚才，他读到她眼中有-一抹淡淡的忧伤。不知为何，他对这个相识才几个小时的女孩生出了某种复杂的情绪。此后，每次走到那个巷口，他便不由自主地放慢速度。那条迂回幽暗的陋巷，在他眼里有了不一样的风景，它是最烟火的人间，也是最美丽的秘境。终于有一天，他再次见到了她。那天，她穿一身蓝色运动套。马尾辫，双肩包装得鼓鼓囊囊的，一眼看上去，像个单薄的高中生。细看，才发现她脸上有了属于成年人的沉静，明显睡眠不足的眼睛略显疲倦，但依然清亮。她从那个巷子缓步走出，像一朵蓝莲花，有不胜凉风的清瘦，又带着某种破损而坚毅的气质。她在巷口停住，眼睛搜索着。他轻踩油门，车子不偏不倚，正好停在了她面前。是你。她认出了他，脸上有小小的惊喜。是啊，真是巧。他整整胸口的安全带，按住心里那只雀跃的鸟，不让它飞出来。这样“偶遇”几次后，他们熟稔起来。高三以前，她的生活是平静的，父母勤劳敦厚，经营着一家早餐店，日子不富也不穷，不好也不坏。像这个城市的很多女孩，她有一个平凡而又温暖的家。而这一切，在高三那年成了历史。那是一个夏日午后，班主任通知她回家一趟，又说，这几天不用来上课。被繁重课业压得昏昏沉沉的她，并没体味到老师话里的含义。走到那条熟悉的巷子时，她感觉到了一种怪异的气氛，每个人都默不作声，表情不明，只是用那追光灯一样的目光，将她从头扫到脚。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开始发足狂奔。楼下空地上，摆着一张供桌，母亲的笑颜，在一圈白绢的映衬下，有种凄艳而飘忽的美。父亲撕裂声带的嚎哭，在一片充斥着血腥味的喧嚣中，刺破了白生生的天。那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而且是我最亲的人。田田说。母亲是在给她送饭的路上，被一辆超速卡车撞到的。在很长时间里。她认定自己是刽子手，是她杀死了母亲。这个想法像个魔障，蛰伏在她体内，使她无法正常学习。后来，她放弃了学业。再后来，她接替母亲的工作，成了“田田面馆”的小老板娘。听到这，陆易秋瞄了瞄她的手。这是一双应该伏在黑白琴键上的手，瘦而长。而眼下，由于油烟熏染和辛苦劳作，已微微发皱，干燥得如同丧失水分的果皮。
四两碗牛肉面。一碗在这吃，一碗打包。陆易秋隔着热气腾腾的大锅，对忙得正欢的田田说。田田点点头，抓起两团面，往翻滚的锅里一丢，在味料碗里勾了几下，随后把面捞起，加牛肉。整个动作连贯，利落，一气呵成。现在，陆易秋每天都会穿越半个城，到“田田面馆”吃牛肉面，每次都是吃一碗，带一碗。时间久了，他发现她给他做的牛肉面与别人不同。西城人把牛肉面里的牛肉叫“帽子”，她给他的“帽子”，明显比别人堆头大。他留了心，看她如何给自己加“帽子”。果然不一样。她看似漫不经心，勺子往下一沉，挖出一大团，再落在锅沿上，左右两边抖抖，那辣椒沫之类的便泥沙俱下滚回锅里，然后将勺子轻轻一扣，几片干爽爽的牛肉便躺进了面碗。如此往复两三次，她才将面递给他。他对吃向来不讲究，两个老面馒头，一杯豆浆，早餐便解决了。可现在不同，吃早餐不光是日常所需，对他来说，简直就成了一件重要的、且充满仪式感的事了。早上出门前，他会对着镜子，从头发到鞋子把自己整理一番，才吹着口哨出门。田田在“帽子”上的小手脚，让他有一丝甜蜜，觉得她待他还是有别于寻常顾客的；又有些不安，觉得自己欠下了她，于是就开始琢磨，该如何偿还她这份心意。像某些豪气冲天的男人一样，买单时拿张整钞，说：不用找。那显然行不通。请她吃饭看电影吧，未免唐突，万一被拒绝，反倒连现有的交情也没了。他想起她每晚要去武夷路天桥唱歌，心里有了主意。田田从家里到武夷路，要穿过小半个西城。坐公交不能直达。他算好时间，每晚七点准时出现在她家楼下。一开始，田田是有顾虑的，后来见他照常收钱，找零，一丝不苟，也就放心下来，欣然接受他的“专车”服务。只有他知道，只要她上车，计价器是不会正常跳表的。这个秘密，就像长在他心尖上的一株鸢尾，美好，难得，却又不愿与人分享。这天，他突然接到田田电话，说要包车去李家坳。李家坳位于西城南边，山多，路险，是出了名的贫困山村。她要去那干嘛？他心里疑惑，却没有多问，很快赶了过去。出城了。车子拐入一条蜿蜒的山道，随着地势的变化，车速越来越慢。两小时后，终于进入李家坳境内。已是阳春三月，这里仍是一派萧瑟，大片撂荒的田地，像病入膏肓的汉子，黄生生地躺在山脚下。瘦山，枯水，只有零星几垄菜地，偶尔两声鸡鸣，显出几分生气。就在那。田田指着一座土砌的矮屋子说。屋子在半山腰，车子上不去。他只好把车子停在山脚下，随她步行上山。妈妈！妈妈！随着一阵犬吠，一个小女孩跑了出来。女孩三四岁的样子，乱蓬蓬的短发，黝黑的皮肤，一件宽大的外套已洗得疙疙瘩瘩，辨不清颜色，只有那双乌溜溜的黑眼珠，显出几分惹人喜爱的机灵。妈妈？陆易秋看看小女孩，又看看田田，愣住了。田田没理会他，只管张开手臂，一把抱住女孩。良久，她才松开手，取下背包，一样一样往外掏：彩笔，画册，本子，糖果，饼干......每掏出一样，就会引起一声惊喜的尖叫。要走了。女孩抱住她的腿，小声央求道，妈妈，你今天不要走，好不好？她蹲下身，摸摸那个扬起的小脑袋，眼里升起一团湿气。小晴乖，妈妈要工作，要给你挣学费，过几天再来看你。说完，她抱起女孩亲了亲，然后快步离开了。她一口气跑到车前，拉开车门，将身子往座位上一扔，闭上了眼睛，一脸不愿多说的样子。他呆呆地看着她，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默默启动了车子。等一等！这时，一个身影急急地跑来。是小晴的奶奶，刚从菜地回来，听孙女说“妈妈回来了”，便赶了出来。姑娘，你是个好心人。她爸造孽，丢下我们祖孙二人。要不是你，真不知怎么熬过来呀。说着，她抬起衣角，擦了擦眼睛，接着道，我虽没念过书，但心里还是亮敞的。你一个姑娘家，扯上一个不相干的娃，以后怎么找人家？所以......她看了看驾驶室的他，咬咬牙，说，所以，你以后别往这跑了。此言一出，田田急得满脸通红。她跨出车门，抓住小晴奶奶的手，一字一顿道，无论如何，我这个“妈妈”，是不会丢下孩子不管的。从这场交谈中，陆易秋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小晴的爸爸，就是去年在抖音上直播吞火，而将自己和妻子活活烧死的男子。网红梦断，留下孤儿老母无人照管，田田就在人们的唏嘘中，走进这个不幸的家庭，做了小晴的新妈妈。回程路上，田田困倦而睡，陆易秋却思潮翻滚。他得承认，他对她是有好感的。在此之前，他对她的好感大部分源于一种怜惜。她出生卑微，身世不幸，这让他男子血液中的同情心和保护欲被极大唤醒，他在她面前，一度感觉到自己的强大。但是今天见到的一切，颠覆了他从前的认知。此时，她在他身边，那么的纤瘦苍白，可他分明感觉到，她身上有一种巨大的能量，正在迫近他，推倒他，又重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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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陈追梦，千载风流凝笔下；鉴古思今，万般滋味上心头。浮躁当下，能静下心来追逐古人的步伐，再现当年烽烟与风月，此种品古鉴今之雅怀，吾等不及不如。读李坤《历史的现场》有感！by一蓑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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