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思源
居岭南或中原饮食无大变，原喜某味仍可常食，地球已成村，南北早互联，北之乡味可窜南来，仅一样，岭南无荆芥，思切。
荆芥生于中原，矮丛，翠绿，味香，微辛。夏天一到，掐把荆芥来，全有了。夏伏暑气蒸腾，母亲拍了黄瓜，捣了蒜泥，采荆芥嫩叶，拌了，荆芥香、蒜香、黄瓜香，香香入口。
荆芥为多年生植物，茎坚多枝。干茎叶和花穗入药，解热散烧。端午过后荆芥肥美，开紫色花，约小腿高，片片嫩叶水灵灵、绿莹莹。中原有言：吃过大盘荆芥！是说宋朝都城汴京（今开封），清明上河，东京梦华，述职、买卖、赶考或旅游，各色人等络绎不绝。汴京城饭铺内、小吃摊荆芥遍及，味道独美之荆芥引为时尚，成为见过世面的代名词。“吃过大盘荆芥”，意味着能混世面。
开封人食荆芥，源远流长。在我南迁前，有一天和朋友们一起吃饭，一道荆芥凉拌，引座中开封教授馋虫拱动。教授喜荆芥，生啖、熟食或腌渍，津津有味。腌渍吃法味尤美，新鲜荆芥摘了，盐粒搓揉，放盆中、罐中腌渍，待色变味咸，主妇手持木筷夹起置盘中，或切碎或整棵，滴几滴小磨香油，就粥或米饭，自有人间仙味。
在我老家豫东还有一种吃法，荆芥摘茎叶，入汤面，面筋汤清，荆芥深绿，非常好看。熟荆芥细嚼，香味浓烈，面和汤也染了独特之香，唇齿间有薄荷清凉什锦的浓香。中原麦子秋种夏收，还要过冬，生长时远，自然味美。如今很多东西都是速成，喂养家禽等添加各种生长剂，鸡鸭鹅肉蛋皆缩短了时长，味道也打了折扣。岭南气温高，麦子非冬麦，生长周期短，味道自然比不得北方。岭南实无面，如儿时所食霉麦子。小时候常有麦子储存不善，或收割时偏遇连阴雨，未及时入仓，“胖了”，霉了。那时粮食短缺，母亲舍不得扔，蒸成馒头照吃不误。霉面馒头入口，如嚼蜡、嚼朽木，只能皱眉咧嘴下咽。
座中冯先生笑谈，你到岭南开一面馆吧，下次散文会议去你的面馆，教授背一口袋荆芥送去，面和荆芥都有了。冯先生为文界大腕儿，仰慕已久，其文或嬉笑或悲欢，虽轻也重。文字为他而生，似其宠物，使唤在己；似案上面团，随手拈起，随意揉搓。冯先生很幽默，高大，帅气，方脸，下巴稍圆润，有点蒙古汉子的味道。我口无遮拦，有疑即问：冯老师蒙古族？哈萨克斯坦族！冯老师边说边筷子捉荆芥，不动声，不动色，笑已会心。我戒晚饭已久，诸人皆劝——要烟火就一起来烟火。说到减肥事，冯先生自有高论：美食与美体皆为美，不能为一美舍另一美。
会议开在面馆里，算是“特别会议”，若千里送荆芥，可引为至交。
今年三月我有事要办，所以居海口月余。日日粉汤，肉香、粉糯、汤鲜，鲜则鲜矣，却逗我乡思。岭南也有面馆，叫一份面来，若儿时霉面，软软摊于舌尖，无清香、无筋道。此时若有中原烩面一碗，足以慰藉乡愁。乡愁是什么？是乡味饮食牵着你的舌尖尖，拽一下心窝疼。某年我去欧洲旅游，大半月，思念中原面思到痛。绕大半个地球飞上海转机，在候机室要一碗泡烩面饕餮。思乡情大，斯文后退，食毕，方觉周围人皆瞠目。
终有朋友知我，果真从中原漂洋过海快递来荆芥种子。城市愈大，地方愈小，我于空中花园内，背土、浇水伺候种下，丢肥、洒水、陪伴、耳语……立楼根儿向上望，盆盆花草迎风笑语。侍花弄草不仅释放压力，还很有成就感，又想，人不互信而转信他类，未尝不是悲哀。
中原荆芥已开花，花发岭南地。夜梦少年时，麦场地，知了“急急”叫，母亲端凉面，黄瓜丝拌了，荆芥绿至滴翠，捣了蒜泥，浇上香醋……啊，令人陶醉，那香味，飘自故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