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讲人/夏春（诺亚控股首席经济学家）
夏春认为，现在我们面临着一个很困难的时代，这个时代虽然说在历史上长期存在，但是历史上采取的解决它的方法是不理想的，我们希望有一条新的路径走出来。对我们所有经济学家来讲，或者说对于政策制定者来讲，现在是一个呼唤大师的时代，需要很多新的方法。以下是演讲实录：夏春：今天关于“财政赤字货币化”的讨论和一个叫做“现代货币理论”，简称的MMT，的学派主张有很大的关系。国内关于MMT曾经有一些讨论，基本上都持批评态度。我觉得可能存在一些误解，希望可以借这个机会来分享一下我的一些看法。
我博士毕业的学校最出名的就是主流宏观经济学研究，最近几次以宏观经济学研究获得诺贝尔奖的都是我们的老师。但我们读书期间，他们从来没有给我们讲过有这样一个叫MMT的学派。可以说金融危机发生的时候，主流宏观经济学是最尴尬的，因为他们既没有预见，也没有提出很好的解释，那个时候我们也不知道这个学派。
但我相信很多人听说过明斯基这个名字，他关于债务和金融危机的研究其实就是MMT的思想来源之一，而MMT的其他思想来自于凯恩斯，马克思这些大名鼎鼎的人物。但马克思一直不被主流经济学接受，而关于凯恩斯理论的不同理解也产生了主流和非主流的学派，前者在一流大学传授，后者的传播面就很少。
实际上，MMT这个学派的创始人是华尔街的对冲基金经理，他在90年代初投资取得了非常大的成功。原因在于他认为国家不会破产，可以用印钞解决高负债，条件合适下不会造成严重后果。当一个国家比较强大的时候，无论是通过部分的货币化还是把经济中的产能给调动起来，通过增长来解决这些赤字问题。
当时华尔街也流行主流经济学观点，认为在赤字越来越高，债务不断累积的情况下，一定会产生通货膨胀，而拉高利率最后会使得资产泡沫破灭。
这位基金经理的想法，一直不被主流经济学家接受，他就资助了一些非主流的学者去研究它，结果发展了20多年，汇集了一些历史上出现的，但后来被忽视的观点，以及一些新的观点，统一称之为MMT。
本来这个学派很边缘化，但是由于明斯基的理论可以比主流更好地解释金融危机，所以金融危机爆发后，MMT的一些观点受到了华尔街的重视。例如在总需求不足，以及过度储蓄的情况下，量化宽松不仅没有带来高利率，反而使得利率越来越低，因此虽然经济增长速度缓慢，但股市和债市多年表现都非常好。信奉MMT的华尔街就赚到很多钱，不信的就错过了机会。
主流经济学派看到量化宽松政策没有带来高增长和高通胀，也开始寻找不足，对MMT的观点没有过去那么排斥了。
到底什么是现代货币理论呢？简单来讲，它既不现代，也不是关于货币的政策，也没有理论。它这个名字“现代货币理论”有一定的误导性。
首先它不现代，它实际上是把传统的凯恩斯的经济学里面的一些思想拿出来了。再加上其它的一些非主流的经济学家，包括马克思在内，把它合到一起。大部分内容都和主流经济学没有太大分歧，主要是解决经济总需求不足，利率为零环境下货币政策基本失效后，研究如何恢复就业和增长。MMT也没有一套严格的逻辑和数学推理，所以谈不上理论。
最重要的是什么呢？虽然MMT提到“货币”，但它实际并不是强调货币政策的理论，恰恰相反，它实际上更多讲的是货币政策可能失效了，利率已经降到零，没办法继续刺激了，这个时候要采取财政政策来解决经济中间的总需求不足，解决失业问题。而且MMT认为在这样的背景下，赤字财政并不必然带来高通胀和高利率。当然，如果出现高通胀，MMT主张采取征税来降低总需求加以解决，这是它与主流经济学强调的要提高利率来解决有非常大的区别。
这样的一个理论其实和当年凯恩斯面对大萧条之后的整个经济总需求不足时，要采取什么方法解决问题的出发点是一样的。凯恩斯的想法就是当私人部门都不愿意花钱时，应该由政府进行财政刺激，赤字并不是障碍。在强调财政平衡的年代，一开始凯恩斯的理论也没有得到重视。大家还是担心，如果政府赤字越来越多，最终会破产。把家庭和企业的资不抵债会破产的思想，套用在了政府身上。MMT认为政府不会破产，在总需求不足时应该采取宽松的财政政策恢复就业，拉动经济增长。
美国在二战期间的赤字财政政策，拉动了经济增长，战争中的高负债在战后随着经济高增长慢慢降低。这种情况下，凯恩斯的理论才得到了重视。实际上，美国的赤字财政也并没有直接带来高通胀，真正的高通胀来自于外部产油国的供应减少，油价上涨。这个时候收紧货币政策可以抑制通胀，但是也会影响增长。曾经有一段时间，财政和货币政策配合取得不错的效果，凯恩斯的理论经过不断的发展，就成为了主流宏观经济学。
到了后来，由于老龄化、贫富差距扩大，导致一方面债务不断地增加。另外一方面经济增长速度变慢，使得这些债务很难化解。这个时候大家觉得不能再用财政政策了，要多用货币政策。但是宽松的货币政策导致了新的问题，因为货币首先是流入到了股票、债券市场，它其实流到实体经济很慢，在中国现在大家都知道。这样一个结果就导致贫富差距进一步拉大，债务又进一步拉大，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低增长、低通胀，低利率。总需求不足的核心就是没有花掉存储起来的钱太多，这样利率就越来越低。央行降息只是满足经济中内生的结果。
于是，主流经济学现在面临着非常大的困境，传统政策几乎都失灵了，而一些前所未有的政策如“负利率”可能效果不好，也可能产生完全不能预期的坏结果，而另外一些曾经用来解决债务问题的政策如“财富税”，现在遇到的阻力非常大。
在这种情况下，从华尔街发展出来的，过去的预测又对了的MMT就开始从边缘变得受到关注。一个很核心的原因就是日本和欧元区，虽然采取了非常宽松的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之后，这些国家的财政赤字其实都已经很高了，有些都超过了原来定的红线。结果带来了什么呢？虽然说这些国家和地区的增长速度还很低，但是却解决了失业问题，这些国家现在就业率都很高，失业率都是历史最低。
疫情之前，美国失业率也是非常低的，在疫情之后，采取了宽松的货币和财政政策进行救助，目前也并不太担心这样做会导致高的通胀，更多是担心通缩。不过需要强调的是，尽管很多人认为美国采取的举措是受到MMT的影响，我认为这只是表面上的巧合。
实际上，MMT还从来没有被哪个政府实践过，它主要还是一种理论假说。与其说美国，日本和欧元区的政府受到了MMT的启发，不如说他们更多地是摆脱了主流思想的束缚，或者说他们更深刻地理解到，在总需求不足，产能无法得到充分利用的情况下，采取非常宽松的货币和财政政策，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不会造成显着的恶性结果。
现在很多人不喜欢MMT，因为很多人觉得赤字越来越大，最后你要解决这个问题，你要去印钞票来解决，就是货币化。但我个人觉得这一点其实被夸大了。我认为MMT其实讲的就是，在经济正常运行的情况下，传统那一套东西就很管用，这种情况下MMT的政策建议其实和传统没有什么区别。
但现在面临的情况是传统政策解决不了总需求不足的问题，但政策又被一些观念束缚住了。MMT就主张财政赤字不要被3%束缚，而可以高一点。政府的赤字其实是家庭和企业的盈余，政府并不会破产，用财政刺激先解决就业问题，经济慢慢变好以后，假如通货膨胀来了，这个时候我可以通过加税或者是把货币从经济中间拿走来解决。
当然，MMT认为并非所有国家都有条件采取非常宽松的财政赤字政策，只有那些实力很强的发达国家才有能力实现，因为他们的货币是硬通货。那些外债很高，货币很弱的新兴市场，其实没有空间尝试MMT的主张。即使在有条件实施的国家，政策也有适用的边界，并非很多人理解的“无底线”。
很多人把MMT和“财政赤字货币化”等同起来。但仔细去看它的理论，MMT并没有特别强调这点。我手上这本尝试将MMT和主流宏观打通，结合到一起的书，我发现书里都找不到monetization（货币化）这个单词，这个很超乎我的预期，相信大家也没想到。
在这次关于“财政赤字货币化”的辩论中，很多人都把它和MMT等同到一起进行批评。甚至给人感觉MMT已经造成了很严重的恶果，但这并非事实。现在还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尝试过MMT的政策主张。
比如MMT提出，在总需求严重不足时，应该由政府花钱来创造工作，支付最低工资，保证充分就业。而经济好起来后，这些人就会进入到收入更高的私人企业。MMT当然明白私人企业的效率要比政府更高，但没有仔细理解这一点的人，就会批评MMT用政府代替市场。
不仅没有一个政府试图尝试照搬MMT的主张，而且在美国，即使是部分相信MMT的民主党候选人，也都在初选中失利，没有办法实施“财富税”这样的主张。实际上，这样的主张也并非来自MMT，而是来自主流经济学家的最新研究成果。
很多反对MMT的人，只看到了扩大财政赤字会造成高负债，未来可能带来货币贬值和通货膨胀，却没有认识到贫富差距扩大才是宽松政策失灵的根本原因，他们也没有尝试提出解决贫富差距的方法。
另外，我了解到很多人对MMT的批评也有特殊的原因。比如过去MMT是一个很边缘的学派，没有得到大家的重视，所以做的研究也没有那么严格，不像主流学派论文非常标准化，发表过程非常严格。过去有一些MMT的着作被翻译成中文，可能翻译得很不好，大家读的时候就觉得怪怪的。
再加上媒体在这个过程中，也不注意MMT的细微之处和前提假设，只是盯准了用印钞来解决财政赤字这一点，让MMT背上了一个很坏的名声。
特别重要的一个条件就是，不能够产生“挤出效应”，不能说政府在做投资的时候，把私人部门的投资给挤掉了。今天我们讨论这么久，其实很多时候都是关于前提假定到底在中国是不是有，其实在中国现在还不是这种情况。所以，我们并不认为我们需要直接去照搬现代货币理论。
最后，我想简单对MMT做一些总结。第一，它的部分核心观点在华尔街得到了很充分的认可，在过去这些年，相信MMT的投资的基金经理可以说是主要的获益的一群人。而主流经济学在过去十年的一些重要判断错得比较严重。当然，这也并不代表MMT其他的主张就是对的，MMT的理论体系的确还不够系统化。
第二，这个理论其实更多的是关于财政政策，不是货币政策，它其实前提假定是货币政策已经失效了，没有办法刺激总需求。所以，这个时候要靠财政刺激，某种程度上讲它回到了当年的凯恩斯。MMT其实非常强调政策应用的边界，认为只有少数国家有条件实施。
但是我们也要强调，它的这个理论基础其实还有很多很多细节其实是不够清晰的，假如真的要去执行的话，可能会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烦。举例来说，假如财政刺激之后，通货膨胀来了，主流的理论说这个时候我们要加息去控制通胀。而MMT并不重视货币政策，它主张把利率长期定在零的水平，MMT主张用加税的方法来降低总需求，或者采取其他方法减少私人部门持有的货币，来控制通胀。
但事实上，财政政策从制定过程以及实行的效果来讲并不是那么立竿见影，而且通胀的程度和变化都不容易精确地衡量，加多少税能够快速地降低通胀，非常值得怀疑。从历史经验来看，收紧货币政策控制通胀的效果是不错的。由于MMT的一些主张从来没有真正被实行过，因此也很难评估它的实效。
第三，虽然一些国家的经验和MMT的判断有一致之处，比如日本，美国非常高的公共债务没有带来高通胀，但这背后的原因可能是老龄化，贫富差距等等，也可能是一些我们还没有发现的原因。如果在其他国家鼓励财政赤字和债务累积，即使这些国家总需求不足，但刺激后可能迅速扭转局面，通胀快速回升，这时候MMT的解决办法又不好就会比较麻烦，而这有可能恰恰是中国面临的情况。
我特别想强调的就是，希望大家不要把“财政赤字货币化”跟“现代货币理论”完全挂钩。也不要一上来就觉得“现代货币理论”完全不靠谱，是不被重视，不值一提的异端。我认为非常有必要仔细认真地去研究MMT的一些观点，因为他们并不是从石头里突然蹦出来的，其实都曾经存在过而且在特定背景下有其合理性。
现在我们面临着一个很困难的时代，这个时代虽然说在历史上长期存在，但是历史上采取的解决方法并不理想，我们不希望重复历史上这些解决的方法，我们希望有一条新的路径走出来。
对所有经济学家和政策制定者来讲，现在是一个呼唤大师的时代，需要很多新的方法，但并不是说完全没有方法。我一直在讲，造成我们今天看到的各种困境的背后一个根本原因是贫富差距的扩大，无论是家庭，企业还是政府之间都有贫富差距扩大的问题。而贫富差距在历史上是有温和的方法解决的，并不需要采取激烈的战争对抗。
我相信会有一些国家在解决各种困境上走到其它国家之前，如果取得很好的效果，其它国家就可以去借鉴。目前来看，中国有可能在控制贫富差距上做得比美国要好。
总之，不要让过去的一些旧的思想观念束缚我们的大脑，充满矛盾和困境的时代需要我们解放思想，小心假设，大胆求证。
（完）
文章来源：微信公众号“财经智识”6月10日（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
本篇编辑：喻康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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