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一梦分作两梦作

做梦是每个人都具备的能力，但分醒后记得不记得而已。《东坡志林》专门辟有“梦寐”一辑，给人以苏东坡善于做梦的感觉。其实这何尝是坡翁善梦，只不过是他善于记得所做的梦以及善于记下所做的梦而已。

大多数人的梦都是不连贯的，这不是醒后的记忆造成，梦的属性本就是天马行空。同一场景三番五次梦到，甚至同一场景五次三番梦到时情节也是相似的，就好像被月光宝盒传送了一般。这种一梦分作几梦做有时难免令人毛发悚立，有时则让人若有所失，怅然不已。

嘉佑元年（1056）东坡自蜀应举京师，路过华清宫，借宿其中。华清宫是李隆基和杨玉环秀恩爱的场所，白居易一句“温泉水滑洗凝脂”给文人撒下千古狗粮。东坡时年二十一，多梦的年龄，在旖旎的地方怎可无梦？于是他赋了一梦。前句是开玩笑，他真的做了一梦，梦见唐明皇召见他，令他赋《太真妃裙带词》。在梦中唐明皇让他见到了杨贵妃，杨贵妃也从池子出来，穿上了裙子。这场景会不会是东坡早年读李白的《清平调》和诗本事就曾脑补过的，现在不过将自己替换掉李白代入其中？才子伎俩深不可测，何况这样风雅的事更是让他技痒。他很快就将裙带词写好，而且自己非常满意，竟没顾上等唐明皇品鉴就匆匆出梦，也许是为了趁记得赶紧醒来记下。他记下了这首词：百叠漪漪水皱，六铢漇漇云轻。植立含风广殿，微闻环佩摇声。当时可能只记下梦中所作的词，二十六年后的元丰五年（1082）他将梦的来龙记了下来。元丰五年东坡贬在黄州，三年前经历了“乌台诗案”的风波和余震，“长幼几怖死”，被妻子“恚骂”，被妻子烧掉手稿，各种不堪。稍稍缓过来，回想意气风发的二十六年前，将当年的这个梦记下，或有惴惴喘息之意。这个梦还有个续梦，算作去脉。续梦在熙宁五年（1072）至七年（1074）间未知具体的时日所做，记下来时可能已在元符二年（1099）左右——姑且算到他着《东坡志林》时，到了他人生的暮年。正如古老的神秘说那般，人之将死，脑海将倒走人生路，把走过的脚印一个一个拾取收回。东坡着志林恐怕是如此，若有所思，若无所思。

若有所思，若无所思

熙宁五年东坡通判杭州，熙宁八年转知密州，在杭州的任职时间为三年，是宋朝地方官一个完整的资历。这三年中的某一天，东坡梦见当今皇帝神宗召见他。《志林》原文为：轼倅武林日，梦神宗召入禁内，宫女围侍，一红衣女童捧红靴一只，命轼铭之……神宗是赵顼的庙号，熙宁五至七年神宗他还见在，熙宁十年之后还有元丰，元丰八年神宗才薨。所以，东坡记下这个梦的时间不是梦刚醒之后，隔了相当长的年月，但他记忆深刻。记下这个梦的时候，他会不会想，仁宗曾目我为给子孙储备的宰相，而神宗虽未如其皇祖父所愿，对我也曾是赏识的？老马缱绻，依恋旧主。

神宗召见东坡的原因和唐明皇一样，也是让他发挥文学特长，这次是让他为一只御靴写铭。为什么是一只靴子？难道仅仅因为是御靴吗？但如果用现代心理学的潜意识来作个联系就有一个解释了：李白写《清平调》时不是玄宗命高力士给李白脱靴吗？神宗让红衣女童捧出一只红靴让东坡作铭，是不是暗示东坡才华与李白比肩？而这是东坡自己做的梦，可不可以将这个暗示看做是东坡的自诩呢？熙宁年是东坡人生高光时段，名满天下，当然也谤亦随之。元丰年他尝到诗不可轻作这话的厉害，然而但是并总之，做梦的当年，敢写诗，敢写文，不怎么想过会在着书上栽跟头。

靴铭是这样写的：寒女之丝，铢积寸累。天步所临，云蒸雷起。可谓善祷善颂。神宗看了这四句，“极叹其敏”，很佩服他文思泉涌，意到笔到的功夫。这一次东坡没有匆匆出梦，皇帝的赞赏他看得真真的。

东坡这个梦还有余绪未了，正如作文有文眼，做梦也有梦眼，熙宁年间的某日苏东坡做的一个梦的梦眼就要到了。

神宗既感叹东坡靴铭写得好，便特命一位宫女送他出去，应该说是很隆重的礼送吧。跟着宫女出宫，东坡低着头偷偷瞥了宫女一眼——恐怕不止一眼。瞥字不好，还是用东坡的原文吧，“睇眎”宫女，看到宫女裙带间有六言诗一首，云：百叠漪漪水皱，六铢漇漇云轻。植立含风广殿，微闻环佩摇声。很眼熟吧？就是嘉佑二年在华清宫唐明皇让东坡作的《太真妃裙带词》。上一个梦里写的词怎么出现在这一个梦里？上一个梦为前代皇贵妃写的裙带词怎么在这一个梦里出现在今朝宫女的裙带上？东坡没有解释，笔者也不敢问，也无从问。

是梦与梦过渡间的沧海桑田？是两个梦的再生眼缘？还是，上一个梦中“微闻环佩声”幡动了而仁者心不敢动而下一个梦中幡动了仁者也有点心动？东坡用戛然而止表示：我也不知道啊。

坐于南轩，对修竹数百，野鸟数千

东坡喜欢参禅，且录一则与东坡无关的禅案来结束小文。

尼问赵州禅师，如何是密密意？师以手掐之，尼曰，和尚犹有这个在。师曰，却是你有这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