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炊烟跃过梧桐树梢，一路袅袅绕绕，打着旋钻进云间。街头巷尾传来声声卖糖葫芦串儿的吆喝。生煎铺子的大爷用厚茧层层的手掀开爬满旧痕的木头锅盖，气浪热腾腾香喷喷，裹挟着新冬第一缕阳光，扑撞在孩童冻得通红的脸颊上，溢散于老旧的青石巷里。
那是十几岁的他和她生活着的地方。
一切都是朴实无华且真挚的。一如少年人的感情——纯真、青涩，炽烈又腼腆，莽撞复而谨慎，贪婪却又畏缩，懵懂然而坚定。
这样的情愫注定属于那样的年华。
莫问当年
那个夏日的傍晚似乎与无数平凡日子里的一模一样。
散学后，各自归家，下地帮着长辈们一起忙农活，晚饭之后是一天中难得惬意的时光，他们并排坐在湖边乘凉，晚风阵阵，携着乡村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闻得见柔软的泥土味道。
这天的他却与往日不同。少年褪去了平素放松随意的模样，一只手背在身后，虚握着什么，惴惴然望着女孩，嘴唇微张，心跳失速，换了谁都能看出他的局促不安。
如果月光再亮一些，也许女孩就能瞧见他微红的耳根和轻颤的眼睫。
良久没有言语。但说不出的情意终于从眼里溢了出来。
她笑了，探过身子，拉出他背在身后的手，摊开，是一条用草编织的手链，又细又小，并不精巧，说不上好看，甚至还有些粗糙。
但她喜欢。
那一瞬间，她望着他，眼眸里涌动着细碎光华，似有星河细细流淌，又散作漫天萤火，自在飞扬。仿佛有什么东西自心灵深处轻轻叩响，由远及近，由轻入重，由朦胧而清晰，由涓流于浩荡，似清晨古刹钟声隔着薄雾遥遥传来，杳杳入耳，涤荡入心。然后，停驻，镌刻，没入血肉，融于骨髓。笑意渐深，眸光愈亮。他被这笑声晃乱了神，复也跟着笑了开。
此时无声胜有声。
星光坠地，湖面泛起薄薄涟漪，连同笑声一起微微漾开，与波纹倒影里交握着的双手一道轻轻晃动。
她以为那会是他们的一辈子。
却不防好梦向来最易醒。
后来，那段年少时光的确成了他们的一辈子，成了往后许多咸咸淡淡的年月里，当他和她在世间的不同角落，对着各自满堂嬉笑儿孙露出的，带着释然与慰藉的笑痕里，那一抹连自己都未曾觉察的怀念般的温柔。
倦鸟归林
黄粱一梦初醒，老尽海棠花影。
战火忽至，在这片原本宁静祥和的土地上迅速蔓延。
硝烟代替了炊烟，热闹的叫卖声连同孩子的笑声一起消失不见，街头小铺门前空留一卷破碎帘布在风中飘摇，血染的土地上散落着断臂残躯，端的是满目疮痍，触目惊心。
炮弹连连炸响，惊起黄沙漫天，似要将妇人的哀鸣、孩童的哭号一同埋没。
与家人逃难离开前，她扒拉着门框，焦急地等待着，因为去参军的他尚未回来。
她还未来得及将亲手缝制的一双鞋送他。
还未来得及叮嘱他一声“你小心些”。
还未来得及约定她会在哪儿等待。
还未来得及……
奈何人生无奈是别离。
斜阳向晚，倦鸟归林。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黄昏。
妇人抱着一个装着一摞碗筷的竹筲箕从河边低着头拾级而上，几滴水珠从她仍旧潮湿的手上滑落，那双在岁月里与柴米油盐酱醋茶、洗衣叠被拖地抱娃打了许久交道的手已不再年轻光滑，却在夕阳照拂下显得格外柔和温暖。
自外地来办差的男人偶然经过，瞥见了这一幕。意识尚未及反应，身体却快了一步，浑身仿佛有一股微小电流急速而过，下一秒，那妇人抬起了头。
只一刹那，双双怔忡。
那是二十年后的她和他。
最后一抹日光消逝在远处的天际，丝丝细雨裹挟着凉风为天地笼上一层暗色罗幕，一钩弦月悄悄攀上银杏的秃枝——月亮审视着周遭静寂，目光如斯锋利，竟似要把这无尽黑暗刺出个洞来。
冬日的夜晚凄清、寒凉。
他望着她，颤栗着，从那一双隐隐闪动着的黑眸中的倒影里看见了自己的不可置信，激动狂喜。却在将要迈步奔出的一霎，理智回归牢笼，满腔热血化作了不甘、愤怒、悲恸、深情，最后成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一片银杏树叶终于支撑不住，伴着晚风，在空中翩翩翻滚，摇摇坠落，仿佛是在完成生命最后的舞蹈，似是在认真奔赴着一场死亡的盛宴。
后来，他们在月下聊了许久，最后微笑着在分别前互道了晚安，一如当年那个繁星璀璨的夏夜。
她轻轻阖上门，为熟睡的孩子掖了掖被角，一切似乎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在她拉过被子，合上眼睛的那一瞬间，内心那无数黑夜里以无尽气力织成的细细密网、那以热泪与血汗筑就的赤色城墙、那自以为牢不可破的重重落锁，终于皲裂，然后，以摧枯拉朽之势破碎崩塌。
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原来，罗衾不耐五更寒，从来就不是因为被褥抵不住春尽凉意，而是煌煌天地大，寸心无处寄的悲凉过于浓厚深重；原来，不是所谓淡酒敌不过晚来急风，而是愁到浓时，烈酒入喉已不知是何滋味。
但那一年他未曾说出口的喜欢，却成了青涩年少时最朦胧美好的爱恋。
尾声
时光荏苒。
这又是一个相似的夜晚，月华流转，似情人温柔的手指轻抚。那一年夏天耳畔的蝉鸣，仿佛跌跌撞撞地拨开那么多年的岁月踉跄着传来。她缓缓睁眼，那一双浸染了年华的眸子已有了些许浑浊，和着原本的墨色与此刻的月色，恰似一幅方才搁笔的水墨画卷。
画里面，有一个少年，撑一伞月光向她走来。
文字 丨《钱江潮》杂志·55期 原创空间·小说
作者丨柚子
图片丨网 络
排版丨俞童欣
微博：@钱江潮杂志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