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半抹纤尘
图：来自网络
一月里的乡村，显得有几分静默而寂寥。原本落雪的日子，却下着冷冷细雨，雨滴在小池水面漾开一阵又一阵的涟漪。一条小路藏在相互交错的房屋深处，坑坑洼洼的延伸着，一直到尽头——那个女人的小院。
在村里人的记忆当中，她时常提着水桶走在这条坑坑洼洼的路上，或是因上了年纪，再没了年轻时的气力，走起路来晃晃悠悠，桶内不时溅出水来，泼在地上，像极了文人们笔下的墨色山水。
四十多年前，女人尚且年轻，在家中老一辈的介绍下，认识了村里的一个壮年小伙，那时候没有什么所谓的爱情，一切都是那么水到渠成，几个月后，她便下嫁了。
出嫁的时候，她告别父母，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母亲拭去她的泪，告诉她，今天一定要笑着走出家门。
那一天，这条小路上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走在上面是咯吱咯吱的声响，清脆的让人心疼。
一年后，她在小诊所里为男人生下了一个孩子，细嫩的脸庞上，肉嘟嘟的嘴巴最是可爱。为她接生的医师告诉她和丈夫，这是个男娃。她乐了，顾不得疲累，一脸喜悦地抱着孩子咯咯逗个不停。
时光像是飞射的箭一般快速滑过，很快，孩子就满月了，再过一段时间，当她听见儿子嘴里开始能发出“妈……妈……”的声音时，她乐疯了，她没读过几年书，素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她在这一刻却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温暖，一声细腻的呼唤，成为牵起亲情的无形线。
儿子很快长大，开始进入学校读书，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看着他棱角逐渐变得分明的脸，胸前的轮廓衬出青年人的壮实，她笑了，顾不得耳侧的双鬓渐已泛成霜白的雪。
丈夫在孩子读到中学的时候便患癌症死去了，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和儿子相依为命。
那一天，当儿子终于成为高飞的鸟儿，脱离了家庭的束缚外出英国留学，在月台上，她目送儿子远行的火车，笑着向儿子挥手告别。
某一刻，她终于转过身来，所有的委屈顷刻崩溃成了倾泻的泪水，浸红了早已不复有神的双眼，她举手拭去眼泪，却连动作都过分细微，生怕哪刻儿子回过头来看见伤心难过，待火车远去后，又兀自拖着疲惫的身影渐行渐远……
家里的油盐罐子成为她这几年唯一的陪伴，儿子后来顺利地到了英国阿斯利康大公司上班，四年后，成了公司的技术骨干，也买了房娶了妻，好事一桩接着一桩，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乡里的邮递员，隔三差五都会送来儿子的汇款单，邻家的李嫂总是一脸欣羡地跟她讲，大姐啊，你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呢，孩子这么有出息，你可要过上好日子了，真是羡慕你。
她只是笑笑，掩饰了满脸的失意，提着水桶又回到了小路尽头的屋子里，没有人注意到，在黄昏旖旎的日光下，她的背影显得那般孤寂。她想儿子吗？自然是想得，每次通电话时，她都忍不住激动的心情，对儿子嘘寒问暖，儿子总是托以“忙”的借口匆匆挂了电话。
忙，都忙，她这样想着，什么时候，又能真正地闲下来呢？看着屋外那条泥泞的小路，手里握着没能来得及挂下的电话，她又忍不住流下泪来。她心里明白的，儿子大了，想挣更多的钱来让自己过上好的生活，所以总是忙得闲不下来。但是她仍然快乐不起来，咬咬牙，似乎暗下了什么决心。
从那以后，人们总是看到一个忙里忙外的她，似乎永远都闲不下来呢。深夜，当四周灯火渐熄，陷入一片黑幕时，有心的人总是能看见她家里的灯亮着，直到凌晨也未熄灭，屋子里，她拿着破烂的衣服缝缝补补，当牙齿终于咬断穿针的细线时，她总能想起儿子的脸来，然后就这样思念着。
村里人都说，她的灯亮着，是为了让孩子能够找到回家的路。无聊的时候，她总爱盯着那些油盐罐子看，只有她自己知道，等到油盐用光需要再添时，必定就是圣诞节要到了，这时，国外的儿子会放假一周回来，她少有的能与儿子团聚几天。
有时候她等得急了，甚至会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情来，她在做菜时下了比往常更多的油盐，以为只要油盐用到尽头，儿子就能回来了，但是后来她终于明白了，没有一种力量能够改变时间，于是所有的思念褪成暗夜中的一声叹息。
很多很多的日子过去了，时光如同倾泻的羊乳般一去不回。终于有一天她走不动了，也没法再提着水桶步于那条小路上，她大口地喘着粗气瘫痪在床上。儿子和媳妇闻听，就火速赶回，那段时间或是她最快乐的时光，他们又多挤出了一些时间来陪伴她，她终于又找回了昔日的快乐与欣慰。
临死的前几天，儿子和媳妇陪在她的床头，她颤颤巍巍地从枕头下拿出一块用红布包着的物件，交给了儿子，跟他说，儿啊，这是二十多万，老头子走得急，留下这笔钱，加上这些年我接了几份工，凑来凑去凑成了这些钱，娘心里没想别的，只想着你能多陪陪娘，钱，娘这里有……
她的话音极微，却如同石头般敲击着儿子的心，儿子和媳妇都哭了，趴在床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她抚摸着儿子哭泣的脸庞，心疼得难受。皱巴巴的手抚在儿子的脸上。
某一瞬间，当儿子抬头看到她满脸紧皱的纹路，心中错愕着时光竟然过得如此快，什么时候，光滑的脸庞竟也变成了老皱的皮肤，什么时候，原本好好的眼睛，竟也戴上了老花镜？
女人走后，屋子里空空荡荡，没有了人气的屋子显得十分冷清。黄昏时分，屋子里的油盐罐子一如往昔，在几缕光线的投射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儿子和媳妇在整理老屋子的物品时，也发现了这些油盐罐子，媳妇问儿子说，这些东西，留着也没啥用，要不就处理掉吗？
儿子看了一眼，抬头望见家门口母亲常年行走的那条小路，想起了葬礼上偶然听得叔叔的呢喃话语：“你娘日盼夜盼，希望儿子能在家里多呆些时间，一个人孤苦伶仃，不舍得吃也不舍得穿，也不知道她这一辈子熬得啥？”
他叹了口气，摆手对妻子道：“扔什么？这都是咱娘的心，我们错过了孝敬她的机会，难道还要还要把这仅有的念想也抛弃吗？”
缓缓点燃一盏灯，火光摇曳，天色渐昏，沉于静默。小路曲折，细雨轻落，倏忽之间，又见天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