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从没想过，我会在这种场合再碰到老卓。
他就站在学校门口不远的那颗紫荆花树下，上身穿着一件带领的绵绸短袖，下身穿着一条宽筒深棕色大短裤，脚上是一双皮质男士凉鞋，手里拿着一袋标志着“学生牛奶麦片”字样的麦片以及一个白色超市购物袋。他正望着学校大门出口，专心在一个个走出来的人中寻找着我的身影。
我本和两个同学有声有笑地走出校门，本打算一起到校门马路对面的米粉店吃米粉，但看到老卓我心头一慌，顿时六神无主起来，我压根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在我高中的校门口。我的突然出现明显也吓倒了他，我也看到了他眼神里瞬间闪过的慌张。六年了，我们终于还是见了。
我告诉同学让她们先走，然后呆呆站在原地，进退不得。我想退，但是不知道该怎么退出校门，我想走，但是潜意识里又觉得不好意思跑掉。
老卓走过来了，他略带尴尬又显得特别客气地对我说：“在学校里读书别太累着自己了，我给你买了点麦片，你记得吃。”然后把袋子往我手里塞，我不接袋子也不说话，头垂垂地低着，眼眶突然很酸很涨，滚烫的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我很怕被他看见，于是头垂得更低了。在那个瞬间，我很想问他：“既然都不打算要我们了，干嘛还要出现。”
我很想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特别拽地对他说：“不稀罕你的东西！你滚！没有你我们过得好得很，你看我还考上了重点高中！”然后再把东西摔他身上，转身就走。但现实是我竟接过了他塞在我手里的袋子，许久酝酿出来的居然是一个“嗯”字！
02.
这一年，我16岁。从镇上初中，考上了市里排名第一的市重点高中。这一年离我上一次见到老卓，已经相隔了6年。
老卓是铁了心离开我们的。
常年跑长途的他，终于在小镇的外的大千世界中，找到了自己新的生活和想过的人生。他回到镇上，要母亲同意离婚。母亲是特别传统的女人，有着从一而终的执着，以及绝不便宜别人的执拗。曾几何时，老卓的回家曾是我的期盼，慢慢的，老卓每次的回家，都变成了我们兄妹三人的灾难。
总是在午夜时分，老卓和母亲的房间就会迸发出剧烈的争吵，哭声、争吵声声声划过午夜的天际，我不知道哥哥和妹妹是如何度过那一个战战兢兢的夜晚，但我记得老卓回来的晚上，我会屏住呼吸，听着房间里的一字一句，然后肌肉紧绷，被子下的双脚发着冷，然后热辣辣的眼泪从眼眶顺着脸颊往下滑，再从耳朵角流进头发。
03.
最激烈的一次，我蜷缩在床上，听到父母房间发出剧烈的争吵后肢体摩擦的声音，紧接着，嘶吼声、带着哭腔的厮打在一起声音一阵高过一阵，我听到了妹妹在房里发出的剧烈的哭声。老卓说，他要离婚，要过他想过的生活，他一分钟都不愿意再在这个家待。母亲骂他，质问他，夹带着诅咒性质恶毒的语言。老卓也不是省油的灯，他用尽了他在新世界学会的侮辱女人的一切言语，咒骂着这个他曾经费尽心思追求过的女人。
我不知道伤心欲绝的母亲当时是否真的决心与老卓同归于尽，但那晚的她已经全然忘记我们还在听。她伤心而绝望地攻击老卓，就像她从未爱过他，为他生儿育女一样，而他也掐住了她的喉咙，就像掐死一个不曾认识过的人一样。整个房间里硝烟四起，一片狼藉。
我期盼着哥哥可以出来再次让他们不要再打，但这次再没有听到哥哥出来的声音，我猜，他那会儿也跟我一样，无助地只能躲在自己房间里哭。那会儿我们住在厂里集资建起来的二楼，那晚的动静很大，大伯来了。他在凌晨两三点从三楼下来，连吼带喊地拼命拍门。
大伯的叫声和拍门声坚持不断，母亲和老卓的战火终于停息。脸上挂彩的老卓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说，此后这个家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04.
老卓确实没有再回头。听说，他在外面另外有了一个家。
六年，足够让我懂事。
母亲更忙碌了，而我也找到了自己努力的方向——读书。母亲一个人养三个孩子，但从未让我停止升学。我知道，读书是我唯一能改变命运的方式，于是像抓紧救命稻草般努力学习，于是，我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
在市里见到老卓是我猝不及防的，毕竟他早已宣称，不再与我们有半点关系。
后来我才知道，那几年老卓过得很狼狈，他开过网吧、倒卖过瓷器，但没有一个生意做得长久。后来，他还新生了一个孩子，没钱给医院结账的他回了家。当晚，他趁着母亲在厂里连夜发货，把母亲在厂里当出纳收款的5000元款拿走了，只留下了一张5000元的欠条。
我跟母亲说，就在那段时间，老卓曾来学校看过我，他就站在紫荆花下，眼神犹豫而带着客气，像是很怕我的样子。
母亲笑笑说：“他这辈子做尽了辜负人的事，但却真的爱过你们。”
紫荆花会开，也会败，就像每个人从你生命里走过，给过你爱与暖，但却又会离开，而你要做的，就是接受他的无常，坦然地面对生命里的每一个过客的登录、栖息、离开。
我想，这就是紫荆花下，老卓教会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