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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前夜，顾瑶一边搓着阿玛尼大衣袖口上的泥点，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赵方沿着村口小路进村。
“小心脚下，跟着我走。”赵方左右开弓，拉着四个硕大的行李箱，肩上还扛着几个旅行袋，气喘吁吁地回头招呼顾瑶。
一不留神，就踩到了一根风干的狗屎上，顾瑶使劲在一旁的雪堆里蹭了几下的功夫，赵方已经走进了右前方一座土坯房子里。
“方子回来了……”低矮的院墙里传出喜气洋洋的乡音，顾瑶磨蹭到院门口时，赵方正被一群人簇拥着，他用顾瑶听不懂的语言在大声说着什么，这样的赵方是顾瑶所陌生的，在顾瑶的印象中，赵方从未这样粗声大气过。
“瑶瑶，快过来。”赵方将顾瑶拉到自己怀里，逐一向她介绍眼前的人，父亲、母亲、妹妹、弟弟、堂兄、三伯……
一个人竟可以有这么庞杂的亲眷关系，顾瑶脸上挂着与客户公关时的职业微笑，得体、干练，身体却是小心翼翼地躲避着那些人的触碰，他们的手指缝间怎么会那么多泥垢，他们说话时，口中喷出的气味真的让人忍不住想要扭头。
好不容易送走了一拨又一拨前来登门的亲友，顾瑶半蹲下身，用冻僵的手指捏着一块湿纸巾，仔细地擦拭一张小方凳。那凳面上的污渍像是累月经年的，无论怎么用力，都坚固如初。
“给，垫上这个。”赵方将自己的围巾扑到了凳子上。
顾瑶坐在凳子上，轻轻揉搓着酸胀的脚腕，早知道下了大巴的山路这么难走的话，她一定不会穿高跟鞋。
赵方在炉火中塞了几块木炭，零星的火星蹦出，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屋顶挂着一盏大概15瓦的昏黄灯泡，凹凸不平的地板上，简陋的木板床和一张倾斜的方桌，就是这个屋里全部的陈设。
隔壁屋子是厨房，顾瑶能够听到赵方的家人在里面为晚餐忙碌。
“没想到吧？”赵方忽然开口，声调柔软，他又变成了格子间里的赵方。
“什么？”顾瑶疑惑地看着赵方，昏暗的灯光下，她虽然努力盯着赵方的眼睛，却看不清楚他的眼神。
“这就是我家，我一直和你提到过的家。”赵方从箱子里拿出一包暖宝宝，蹲到顾瑶面前，一张一张贴到她身上。
“瑶瑶，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带你回来一趟吗？”赵方低着头，顾瑶看不到他的脸，“因为你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你一定不会彻底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其实，从机场坐车回来的路上，我就开始后悔，我几次想要叫司机停车，想要带你坐飞机回北京，可是——”赵方将一包暖宝宝贴满了顾瑶的全身，“我不能，你明白吗？我不能把自己贫瘠、一无所有的过去向你隐瞒，那样对你不公平。”
顾瑶虽然全身贴满了暖宝宝，却依然冷得浑身发抖，她的手被赵方紧紧握在掌心，二人手指都是夜里砖墙一般的冰凉。
“我来之前都了解过，我爱你，就会爱你的一切，包括你的过去。”顾瑶轻轻抚摸赵方的头发，“我们的生活不在这里，不是吗？”
赵方将头埋在顾瑶胸前，二人在寒冷中依偎取暖。
赵方的妹妹在门口探头，顾瑶轻轻推开赵方，低头整理行李箱。
“小霞，怎么了？”赵方将小姑娘拉进屋里。
“饭做好了，妈叫你——们去吃。”小霞是赵方最小的妹妹，今年12岁，但整个人看起来瘦瘦小小，营养不良的样子，像是七八岁的小孩。
“小霞，过来。”顾瑶看得有些心疼，把自己的一条围巾拿出来，套在小霞干瘦的脖子上，“姐姐送你这个做新年礼物，喜欢吗？”
小霞惊慌地望着赵方，赵方鼓励地摸摸小霞的头发。
“谢谢。”近乎听不到的声音，小霞红着脸跑了出去，顾瑶看着这个小小的身影，似乎看到了十几年前的赵方，心里裂开了一条细微的口子，涌出的全是母爱般的泉水。
在饭桌上，不善言辞的一家人低头扒拉着自己碗里的白米饭，桌上看起来精心准备的菜肴，被赵方一筷子一筷子夹到他们的碗里。
“多吃点，别光吃饭，爸，吃肉。”赵方转圈地劝菜，他的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却只是低头笑着，一顿饭吃得无言又尴尬。
吃完饭，顾瑶主动要求收拾碗筷，赵方妈妈诚惶诚恐地起身阻拦，被顾瑶坚决地按在了椅子上，她和赵方计划过了春节就领证结婚，既然马上就要成为一家人了，自己怎么也要做出一个儿媳应该有的样子来吧。
“洗洁精在哪？”顾瑶站在灶台前茫然四顾。
“没有。”小霞眨巴着大眼睛，给顾瑶拎过来一壶热水。
“那——刷碗布是哪个？”顾瑶看着灶台上几块黑漆漆的布条。
“剩菜剩饭倒到哪里？”
“碗橱在哪啊？”
在小霞的配合下，顾瑶完成了她人生中第一次不用洗洁精洗碗的经历，将那些碗筷用热水烫干净后，装进了一个简易的木架上，吃剩下的饭菜被倒进一个盆子里，小霞说这些可以明天早上吃。
夜里，顾瑶躺在散发着陈旧味道的被子里，能够听到赵方和他父亲的对话，似有若无的传来。
“方子，你三伯家的儿子今年想去北京打工，你能看看给他找个什么工作吗？”赵方父亲低沉的声音。
“把我手机号给他，到时候让他联系我吧。”
“都是亲戚，能帮就帮一把。到时候他没地方住，先让他住你那，挤一挤。”赵方母亲的声音。
“嗯。”赵方低低地应了一声。
谈恋爱这两年，顾瑶唯一一次和赵方吵架，就是因为赵方老家的一个年轻人来北京找工作，在她和赵方家里住了两个月，一天，顾瑶临时回家拿文件，一开门就看到那个年轻人赤身裸体，手里拿着自己的内衣放在自己身下。
“他不滚，你就给我滚。”那是顾瑶第一次对赵方骂脏话。她歇斯底里地将自己所有的衣服都扔进了垃圾桶，像个泼妇一样将赵方和那个年轻人的东西丢出了门外。
事后，赵方虽然和顾瑶和好了，家里也再没有住进过外人，但顾瑶知道，来找赵方的家乡人并没有断绝。只是赵方不提，她也不问。
“妈，我和瑶瑶计划春天领证了。”
“方子，我和你爸知道你年纪到了，也该结婚了，只是——”赵方妈妈长长的叹气声被顾瑶听在耳朵里。“你爸今年上工摔伤了腰，欠下你大伯好些钱还没还，你看，是不是先还了账，再考虑你的事。”
“我今年不是寄回来几万块钱吗？”
“那钱还了去年的旧账，就没剩多少了，小霞他们还要念书……”赵方爸爸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顾瑶将头蒙进被子里，棉被里似乎没有温度，和外面空气一样冰冷。
“爸，这是我攒的结婚用的钱，家里事多，先用吧。”赵方的声音时断时续地传进顾瑶的耳朵里。
“那你——”赵方爸爸的声音迟疑着。
“没事，我有办法。”赵方不再说话。
不大会儿，赵方打着手电筒，蹑手蹑脚走进来，他坐在床边，悉悉索索地脱衣服，脱到一半，顾瑶感觉到他又站起身。
“干吗去？”顾瑶从被子里探出头。
“还没洗脚，我去厨房洗洗再上床。”
“算了，这么晚了，明天再洗吧。”顾瑶挪了挪身体，给赵方腾出一个位置。
赵方犹豫了几秒钟，脱了衣服，钻进了被窝。
两个人在黑暗中谁也没说话，对方都知道彼此没有睡意。
“明天初一，家里肯定会来好多亲戚。”赵方低声说道。
“嗯。”
“他们都很友好的，到时候我给你介绍。”
“好。”顾瑶翻了个身，她手掌的擦伤有些疼，但她没有对赵方讲。吃过晚饭后，顾瑶在小霞的陪同下上厕所，憋着气，速战速决，刚提好裤子，顾瑶就看到脚边跑过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
她跳着脚乱叫，小霞淡定地伸进头看了一眼，“别怕，嫂子，就是一只老鼠。”
顾瑶惊魂未定地回到屋里，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厕所里擦伤了，本想要一瓶酒精消消毒，可是看到小霞十个指头上大小不一的创口，她就什么也不想说了。
“赵方，”黑暗里，顾瑶声音格外的温柔，“这是我们过的第一个团圆年。”
“是啊。”赵方摸索着握住顾瑶的手。
顾瑶默默地将手抽出，背对着赵方睡着了。
2
在首都机场登机的时候，赵方就已经预感到了他与顾瑶维持两年的恋情岌岌可危。但他不得不迈出这一步，从北京的金融街回到安徽的一个小村庄，只需要几个小时的时间，可当初他走出来的时候，却整整花了二十多年。
本科，研究生，找工作，一路下来，赵方一秒钟也不敢懈怠，他每天连轴转，让自己像个陀螺一样忙，就是怕一回头，就看到自己来时的路，有多么泥泞，他不要回头，也不敢回头，他只有不停地向前走。
顾瑶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贫寒，但这个女孩却从不嫌弃。
“赵方，我爱你，就会爱你的一切，包括你的过去。”这是顾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顾瑶是北京姑娘，性格直爽，简单，赵方竟真的相信了。他想顾瑶在说的时候，也是满满地相信。他们在北京，他们在金融街与投行们聊融资，谈股票，他们的世界里满是璀璨光华，就连他自己，都快要忘记了自己二十多年的挣扎和辛苦。
要带顾瑶回家过年，是赵方妈妈的主意，“如果姑娘看了我们这一大家子还肯嫁给你，那才是真的愿意。”
赵方觉得妈妈说得在理，两个人恋爱的头一年，赵方就想带顾瑶回家的，没想到大明忽然来北京找他，大明是赵方村里小时候一起玩的一个小伙伴，两个人光屁股长大，赵方16岁上了高中，大明选择去县里谋生。
“现在的工作实在太不好找了，我如果这一次不闯出点名堂来，真的是没脸回去了。”大明醉倒在赵方家不远处的胡同口。
当赵方把大明抬回家时，顾瑶眼低明明藏着深深的厌恶，却还是什么话也没说，默默收拾出了一间卧室。
如果不是家里急需要用钱，赵方把每个月大半工资都寄回了家里，他宁远给大明租房子，也不想带回家的。
本以为是几天的事情，没想到大明竟然住下不走了，他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借口，今天说工资太低了，明天说路程太远了。总之，事情一拖再拖，很快到了年底，大明的工作还是没有着落，赵方每个月除了给家里汇钱，还要支付大明的生活费。那段时间，为了解决经济窘迫问题，赵方连着兼了好几个职，每天像狗一样累。
想要带顾瑶回家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顾瑶劈头盖脸地赶出了家门。
搞清真相的赵方怒不可遏，和大明扭打在街头，被胡同大妈报警，一起送进了警局，两个脸上都挂彩的男人被警察分别锁在两间屋子里。
隔着门板，大明嘲讽：“方子，还以为你这几年在首都混出息了，原来也不过是一个靠女人吃饭的软骨头，住女人的房子，听女人的话，最后还被一脚踹了出来。”
“放你妈屁。”赵方狠狠啐了一口。
第二天凌晨，顾瑶把赵方从警局领了出去，二人一前一后，走在清冷的小巷里，赵方突然拉住顾瑶，“瑶瑶，再也不会这样了，我再也不会被过去所拖累，也不会让你受到连累，我发誓。”
顾瑶轻轻拉住赵方的手，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和好了。
那之后，赵方妈妈给他打了几次电话，大概还是说老家谁家的孩子想去北京工作，让赵方帮衬帮衬。
开始，赵方狠心拒绝了，但架不住妈妈的哭劝，他不愿自己的父母被村里人说成忘恩负义，忘本的亏心人，便去银行办了几张信用卡，轮番透支着帮衬自己这些同村的，前来北京谋生活的年轻人。
顾瑶也许是知道的，但却从未开口问过。赵方想顾瑶从未见过他年少时所生活的土地，所以她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带顾瑶回家看看的念头愈加强烈了。
顾瑶妈妈很喜欢赵方，一直催促着二人赶紧结婚，好让她抱外孙子，“瑶瑶，我们都要结婚了，你还没见过我爸妈和家里人，我想——”
“过年我们多请几天年假，我陪你回家见见他们，好不好？”顾瑶看着为难的赵方，主动说出了赵方的心里话。
原来，顾瑶竟是这样的爱自己，那一刻，赵方心底全是感动。赵方一直想，这一次从老家回去，一定要好好工作，将来一定要让顾瑶过上最好的生活，让她不会后悔今天的选择自己的结果。
但当顾瑶踏进村口的那一刻开始，赵方就看到了顾瑶眼底一点点的退意，那是无处隐藏的，无法遮掩的恐慌，就好像被投掷进外太空的人类，面临着缺氧而死的危机。
只是顾瑶不说她的惶恐，赵方也不问，他们一如既往地保持着相爱的默契，他们心照不宣地低头，看着对方微笑。
吃过晚饭，顾瑶和小霞去上厕所，赵方看到顾瑶的手机上发来一条微信，是顾瑶的闺蜜晶晶发的：怎么样？去他家的感觉是不是天打五雷轰？
晶晶两年前谈过一个男朋友，和赵方一样是从小地方农村，一步一步奋斗进北京城的，晶晶和顾瑶一样，是大咧咧的北京大妞，在家人的反对下，和这个男孩爱得如火如荼，就在两个人决定结婚前夕，晶晶和男孩回了一趟男孩的老家，晶晶便彻底断绝了和男孩的来往，不论男孩事后怎么挽回，她都只有一句话，“我现在不和你分手，早晚有一天也会和你离婚的，我受不了。”
晶晶受不了男孩家里破旧的筷筒，受不了男孩爸爸破洞的球鞋，受不了男孩院子里四处可见的鸡屎……奋不顾身的爱情在真实的生活面前破碎一地，当顾瑶和赵方讲这件事情的时候，赵方发自内心地想，真的是无法般配的两个人，还是应该早早分开啊。
眼下，赵方看着顾瑶的手机，感觉自己就是晶晶的那个前男友，而顾瑶，则是当日爱得死去活来，也要分开的晶晶。
赵方打开了顾瑶的微信，看到了她和晶晶的聊天记录。(文章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下载看更多精彩内容。原标题：《假装会继续爱下去》，作者：聂小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