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千/文
春天，乍暖还寒之时透着一丝凉意，绿柳新裁，朝雨浥尘，我与朋友结伴前往百里外的佛国圣境五台山，祈福祷愿。
这一趟行程本是约定已久，上一年，家中多逢坎坷之事，心情不免郁郁，朋友亦是如此，均希望于清香袅袅之中，感受佛音静沐，荡涤心中的烦恼，扫除内心和尘世中的魔障，祈求未来的平顺。
五台山位列佛教四大名山之首，五座台顶犹如五瓣莲花，中心莲蕊白塔佛寺错落有致，进山的游人香客往来如织。这里原本叫做台怀镇，有很多当地人居住，后来五台山景区申请非遗成功，当地政府将居民陆续迁出山外，但景区还有各类商业店铺，大都是当地人经营。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朋友本是五台县人，颇多同学朋友还在老家，有的在五台山景区做点小小营生。
五台山香火最盛的五爷庙前，来自各地的香客虔诚进香，人群摩肩接踵，在这里进香有一些规矩和程序需要遵守，朋友提前给一位老同学的母亲打了电话，这位老妈妈在景区里做些香烛小生意，对各种规矩很是熟悉。
等我们赶到时，她已经到了，一张朴实的脸上露出笑容，花白的头发，岁月犁出的如沟壑的皱纹里，有一种沧桑之后的平和与阳光，衣服虽然半旧，却整洁干净。见到我们，老妈妈满满的开心，朋友和她攀谈了些旧事，聊了聊她的儿子。朋友当年和她的三儿子是同学，颇多照应，老妈妈一直感恩在心，念念不忘。
在她的指引帮助下，我们在五爷庙前点燃香烛祈愿，与周围的人一起，期盼这片灵山秀水的福气和灵气能够佑护自己。过去一年的坎坷委屈也在那时涌入心头，冥冥之中盼有诉说开解。
半晌回过神来，朋友也祈福完毕。我们准备在附近的塔院寺、显通寺转一转，便同她告别。朋友掏出一些钱想塞给她，一来表示对她忙碌的感谢，二来也有与其儿子的情分在里面。可老妈妈坚持不收，硬是把钱塞回了朋友的衣兜，嘴里反复只是说：我现在很好，可不用给我钱。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快乐祥和，朴实真诚，而不是惯常可见的各种对金钱和利益的渴望和世故。
告别了老妈妈，我和朋友一边游览一边聊，朋友说起她的一生坎坷，我才意识到，适才遇见了怎样一个平凡而又伟岸的灵魂。
这位老妈妈半生命运多舛，多逢不幸。大儿子在少年的时候因意外夭折，二儿子从小不成器，游手好闲犯了事曾锒铛入狱。三儿子也即我这位朋友的同学，好不容易上了大学，却突然间身患重病，一度被医院“拒收”回家等死，但天可怜见，五台山当地一位善信居士懂得医道，看医院已经束手无策，权且死马当作活马医，用自己的办法整治，孩子的病情后来奇迹般慢慢好转起来。
丧子、重病，这样的打击只一次便是灭顶之灾，何况三次，我实在无法想象这位老妈妈，在一次次晴天霹雳当头炸响的时候，是如何咬牙坚持，从绝望之中站起，重新点燃对生活的信心的。
朋友对老妈妈评价——无比坚强，乐观。命运真正冷酷的样子，其实很多人都没有见过，所谓的仰天叹息低头垂泪，更多的时候是自怨自艾。
一个北方农村的贫困家庭老母亲，一个对风险抵御能力几近为零的“寒门”，在灾难的一次又一次暴击面前没有垮掉，若非有大勇大智，又如何能够扛起大厦将倾的重压。
正感叹间，朋友又接到了老妈妈打来的电话，邀我们到她租住的地方吃午饭，她担心我们在外面的饭店吃不舒心，就买了些菜和肉，给我们做了饭菜。
老妈妈租住的是当地的一个院子里的一个小小隔间，大约有三五平米，进门一块小小的地，之后就需要上炕，炕的大小也只能容纳两个人并排躺着，旁边的箱子上还放着不少香烛用品。
老妈妈平时一个人在这里住，白天出去摆个小摊。“现在挺好的，日子也比以前好过多了，三小子有时候也过来看我！”聊天中，老妈妈显现出对现在生活的一种知足和达观。三儿子病好了之后，前几年也找了工作，娶了媳妇。
二儿子从里面出来后也不做非法事了，现在在县城做点小买卖。乌云总算开始散去，一缕阳光照射在这个普通而坚强的农家，经过了九九八十一难，老妈妈觉得，她终于熬过来了，她的心安定了。虽然在她口中已然知足的生活，在我们看来仍然是辛苦的。
在局促的小小的空间里，老妈妈依然竭尽所能为我们做了一餐丰盛且可口的饭菜，有热有凉，有荤有素，我原本以为老妈妈生活环境这样简陋，能给我们吃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就不错了，但事实上她发自内心的慷慨和真诚，让我们这些饱经世故的人汗颜。
临告别的时候，朋友又拿出一些钱让老妈妈收下，我也想给她留一些钱尽一份心意，一方面叨扰许久过意不去，另一方面也为老人的坚强所感动。但对于我们的馈赠她依然坚持不要，笑容里又分明有一份骨气和刚强。无奈之下，朋友只好托她又买些香烛，老妈妈这才收下了他的钱，而对于我的钱，依然坚持推却。
这些年来，见过太多人面对金钱和利益时的贪婪和不择手段，也见过很多外表光鲜的人在金钱面前的悭吝和不守信义。
几百元钱，对于很多人来说不过是一餐的花费，而对于老妈妈这样的农村老太太，可能是她几个月的生活花销，但她毅然决然选择了拒绝，哪怕是别人善意的赠予。
老妈妈把我和朋友送出了大门外，台阶上站立的她平静祥和，仿佛岁月从来不曾对她露出过狰狞，她摩挲着自己粗糙的手背，是那样的平凡和普通，不带一丝孤独和让人怜悯的观感，那种平静的气度与这佛国的气质融为一体，屹立于天地。
看过很多成功者的自我剖白，仿佛很多人都难以寻找到内心真正的宁静与快乐，但每当回想起这位老妈妈，会觉得很多人遇到的所谓坎坷和不平，只能称得上是些许微澜罢了，生活和命运还是对很多人还是善意的。
之前某著名公号关于寒门状元之死的一篇文章，引起轩然大波，普遍的批评声中，也夹杂着很多不同声音，认为文章对寒门遭遇的不公才应引起足够的重视。这篇文章之所以导致不少人的反感，其实是长久以来的添加剂过剩的鸡汤文章，终于被读者喝腻。
寒门一次次被符号化，拿来作为博取眼球、博取同情甚至博取利益的工具。但寒门不是个新词，过去几千年一直存在，今后什么时候会完全消失也尚不可知，换言之，寒门客观存在，命运或亦如此。每当想起五台山那个瘦消坚强的身影，总会觉得，物质上的“寒门”，远没有精神上的“寒门”更需要警醒，精神的贫穷，会深入骨髓。
后来很多次，我都拿那位老妈妈的经历来劝慰他人，鼓励自己。这个时代，我们习惯于仰视马云那样的财富英雄，但却常常对身边的人性光辉熟视无睹。
引用莱昂纳德.科恩的一句话，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这句话如今变得为人熟知，但有多少人能真正体会其中的含义。
那道光无形无质，但它照耀下的灵魂，应该是人性最柔软和最坚韧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