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温暖的那双手
袁委淑
那日在茶馆，夕阳斜照，木格窗外，大樟树又是满眼满眼的新绿了，没有谁知道落了多少，又新生了多少。我凝神看着，每一片叶都摇曳着金光，都那么轻盈，又似在微风里耳语。不知怎么就聊到了二毛的母亲。定福兄讲着讲着就哽咽了：“我最记得的是戴姑握着我的手，讲，定福啊，你和二毛是最好的兄弟。他要是犯了错误，你一定要帮我打啊！”二毛的眼立刻红了。二毛当然不会犯什么原则性的错误，他再不好，定福兄最多也只是严肃地批评。那一刻，谁也没有说话。夕阳依旧，新绿依旧，可是戴姑却不在了！
虽然同居一座小城多年，我和戴姑见面的次数却仅有几次。第一次见面是春节，她老人家一定要喊我和定福兄等朋友去家里吃饭。那天，戴姑做了十来个菜，大块的鱼，大块的鸡，大块的肉……全部是大海碗盛着，每一碗都冒尖。曾伯伯给朋友们筛满满的酒。那一刻，我还以为自己水泊梁山了。戴姑做的页鱼非常味美，肉质洁白，有鲜鱼的软嫩，又有腊鱼的干香。大家一夸，戴姑的笑声越发爽朗：“喜欢呷就好，喜欢呷我给你们做。”第二年腊月，戴姑果真催二毛给我送来一块长腊肉，一条大页鱼。腊肉是戴姑托人从乡下买的土猪肉，鱼则是曾伯伯钓的。我打电话道谢，戴姑却在电话里向我连连道谢，说我在文学上帮了二毛那么多忙，该谢的是她。我赶紧说明：“二毛是我的老师，是他一直在帮我呢！”谢过来谢过去，然后戴姑就和我聊二毛，我静静听着，感觉戴姑跟我诉说的是一个才读初中懵懂不知世事的小孩。
怎么说呢？除了年纪，二毛的所作所为都出于一颗晶莹剔透的童心，包括他的笑容和文章。一方面是天性使然，一方面戴姑老母鸡一样将二毛护在翼下又使然。自从二毛开始公开发表文章后，每每见到铅字，二毛就拿回家交给母亲保管。要去申报什么文学奖了，二毛打个电话，他的老母亲就从柜中将所需的作品一一清点，复印好装订成册等儿子来取。有一次，二毛照例将报纸递给母亲，猛然醒悟那篇散文中说了母亲的一句坏话。他吓坏了，竟然抬腿出了家门，大半天不敢见母亲的面。戴姑照例戴着老花镜读了儿子的作品，为此黯然神伤了好几个月，但什么话也没说。
戴姑重视二毛的文学事业，自然厚待二毛的众多文友。她老人家把我们都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每次讲到我，戴姑和曾伯伯就感叹：“小袁是个好妹子，二毛，你一定要记着好好回报人家”。其实用不着老人家时时提醒，二毛的骨子里彻底流淌着父母的古道热肠，知恩图报。文艺界朋友送他字画玉石之类，他往往是左手接过，右手就转赠了出去。偶尔带回了家，戴姑就把礼物同二毛的作品一起，珍藏进柜子里。有一次，我想送幅版画给一位美国朋友，偏偏联系不上谢敏杰先生。戴姑听说后，马上将家中仅藏的一幅谢敏杰版画催二毛给我送来。后来，二毛又向戴姑索要刘志兰先生的山水画。戴姑断然拒绝：“再不给了！志兰是你兄弟，你总得保留几幅才好。”二毛说是小袁喜欢。戴姑一听，二话不说开锁取了出来。
戴姑七十大寿，二毛郑重其事邀请了我和几位兄长。说，请的都是正亲戚，然后崽女各请了几位最好的朋友。确实只有十来桌。退休前，曾伯伯是人大副主席，戴姑是工商局合同股股长，儿女们在各自单位也都人缘极好，但一大家子都低调得很。快开席时，戴姑在女儿媳妇孙子孙女的簇拥下到了宴会厅。我一惊，竟然戴姑有着英国女王般的雍容华贵，头发微微烫了，面如满月，身板笔直，穿着讲究。她含着笑，一一向来宾致意。我迎上去，戴姑把我的一双手捧在她的双手里，轻轻拍着，笑意盈盈：“小袁啊，小袁也是我的满崽呢！”席间，工商局的工会主席一行抱着鲜花匆匆赶来，连连批评二毛太不讲感情，竟然把戴姑的七十大寿瞒得咯里铁紧。戴姑和曾伯伯双双站起来，握着工会主席的手，连连道谢，并且把这些迟到的客人一一请到上座。
我最后一次见到戴姑也是春节。我提了好几次，都遭到二毛的婉拒：“还是莫来吧，反正我妈妈又认不出你来了。”我执意去了。戴姑脑溢血成植物人才五个月，曾伯伯就老了五岁还不止。我进了戴姑的卧室，她躺在床上，面色红润，小婴儿一样酣睡。二毛摸摸母亲的脸颊，又拿起母亲的手摇了又摇，轻轻喊道：“妈，妈，小袁看你来了。”那一刻我竟然不知所措，喊了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曾伯伯再三挽留我吃饭。我怎么好意思吃饭呢？戴姑康健时，每年春节大宴宾客，流水席，来的大多是农村亲戚。戴姑不省人事的这个春节，亲戚们照样还来拜年，但基本上不吃饭了。
戴姑是个有福之人，虽只生了一儿一女，在湘雅医院治疗的那几个月，病友都以为她有两儿两女。回来后，病榻边总是有一对夫妇轮流值班，翻身，擦身，按摩。戴姑躺了一年，身上没生一个褥疮。听说，她走时，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笑意。那几天，我正在长沙湘雅医院护理做手术的妈妈，无法回来送戴姑一程，愧疚到今日，不能释怀。
听二毛说过多次，戴姑脑溢血发作送进医院的那个晚上，他流着泪，守在母亲的身旁。这回轮到他握着母亲的手了，他默念了一整晚的经文。大团大团雪白的祥云从他脑海里飘过，他以为有奇迹出现，母亲会醒过来。
如今，想起戴姑，我就忍不住望望天上的云朵。我想，戴姑应该是居住在雪白的祥云上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