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僵山如画

时间:2022-07-08 08:1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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僵山如画

血祭,有仇必报

空气中,忽然泛起了一丝轻微的震动。

然后,好像被刀划过,距离地面五尺的空间处,忽然裂并了一道笔直纤细的口子。

正在看书的蔡紫冠愣了一下,猛地回过头来。

那道口子豁然一张,原来是一张凭空出现、有着薄薄嘴唇的大嘴。

——那像是百里清用“天狗牙”所制造出来的虚无之口?

蔡紫冠的瞳孔遽然收缩。

“啪嗒”一声,有一样东西从那大嘴中滚落。

大嘴吐出那东西后,抖动了一下,仿佛心有不甘似的,终于消失在空气中。

借着明亮的晨曦,蔡紫冠定定地看着那滚落在地上的东西——

那是一只手。

苍白的、瘦削的、骨节分明的青年男子的手。断腕处鲜血淋漓,刀口却平滑干净,一眼便知道,是由极快的宝刀斩落的。

“驾!”

一声鞭响,三匹快马风驰电掣,猛地冲入辛京城门。

辛京城,雄州要塞,大臧国首府,天下第一名城。青色的城墙高可摩云,宛如一方石印,端端正正地盖在九州的正中心,印下九州气数。

初冬时分,天色阴霾,一阵劲风刮过,城头上蔫蔫的旗帜,骤然被扯得笔直。

“等等小贺将军?”几个守城的士兵没精打采地靠在城门里,听见蹄声,才要阻拦,却又看清了当先一匹马上身背双剑的少年,迟疑了一下。

“让开!”小贺厉声大喝,一鞭扫过,已在一个士兵脸上重重地抽了一记。

几个土兵狼狈地让开两旁,有点无奈,却也不多计较。镇国将军府的小贺恃宠而骄、脾气很大,他们一向是知道的,挨了打,自然也只有认了。

可小贺这时血灌瞳仁,气急败坏,却是为了朋友。

在他身后的两骑,锦衣玉冠的是近来名满天下的蔡紫冠,花衣妖艳的则是盗墓四大贼王中的“花”。两天前,他们还在孚州海天会分舵盘桓,探究海天会会长罗英的死因。可是忽然间,蔡紫冠的面前出现了一只由天狗牙送来的断手。

——苍白的、修长的、筋骨极为有力的断手。

——那是百里清的手。

毫无疑问,百里清出事了!在辛京,在镇国将军傅山雄的地头上,他出事了。而且所出的事情严重到,他不远千里地为蔡紫冠送了一只自己的断手来。

——是示警?是求救?还是他自知必死,让他们为他报仇?

——能把他逼到这一步,那是什么样的危险?

蔡紫冠、“花”和小贺再也按捺不住担心,这才快马加鞭,两天两夜赶到辛京。

笔直宽阔的街道,通往辛京中心。

出乎意料的是,街上行人寥寥,一片空旷,远没有名扬天下的繁华盛况。街道两旁似乎曾是很大的集市,如今却只剩两排破破烂烂的支桌和几张用砖头压着的草席。路上偶尔有人走过,也都是笼袖缩颈,暮气沉沉。

蔡紫冠和“花”对视一眼,神色严峻。

在第一个岔路,小贺勒马站住:“辛京的医馆很多,直走是天正大道,从这往右是福佑街,再往前可以左拐,是承平街。每条街上都有不少医馆,他们有可能见过百里哥!”

百里清是带玉娘赴京求诊期间出了事,所以蔡紫冠一行要找他们的下落,便要从医馆开始。

“要不然你先回将军府去。”蔡紫冠沉声道。

“不行!我要先确定百里哥的安全!”小贺一口回绝。

三个月以来,这孤傲的少年和蔡紫冠一行辗转九州,出生入死,不知不觉就已经将他们当成了朋友。少年心性如同烈火,一旦交了朋友,立刻已是肝胆相照。尤其百里清深沉果敢,更是颇得他的青眼。

“可是你”

“时间紧迫,小贺是得帮忙!”忽然“花”在一旁笑吟吟地插话,截断了蔡紫冠,“我们分头找。蔡紫冠你走天正大道,我走右边,小贺走左边的承平街。无论找到找不到,天黑之前,我们还在这里会合,然后一起去将军府!”

“将军府直走就是!”小贺补充道。

“会合后一起去!天黑之前,不见不散。”“花”微笑着,却又强调一句。

小贺笑嘻嘻的,显然还没听出什么,蔡紫冠却一阵心烦意乱。镇国将军傅山雄虽然就是雇佣他们拔除尸王的大老板,但他城府深沉,善恶难辨。如今百里清已在辛京出事,而在海天会的分舵时,他们也已经探得,罗英死时傅山雄也在现场。

巧合接二连三,他与“花”其实都已有些戒备,也因此“花”的部署其实颇有深意。

——如果他们与傅山雄反目,那对傅山雄忠心耿耿的小贺,是敌是友?

“花”将小贺留下,便是要向傅山雄保守他们入京的秘密,也保护小贺不受伤害。按理来说,蔡紫冠也早该想到,可是他现在实在太烦躁了,实在不愿再去操心其他,因此一听“花”话音落地,立刻一言不发,催马而去。

“这几天,有没有过一个颈上受了刀伤、又断了右臂的女人和一个水蛇腰、阴阳怪气、可能断了一只左手的青年男子来贵医馆就诊?”

蔡紫冠以天正大道为主干,一家一家的医馆找过去。

正春堂、神针李、灵妙药铺他匆匆出入,向坐堂先生和小伙计打听玉娘和百里清的下落,可是那两人虽然特征那么明显,但却没有人知道。

——为什么没有人知道!

“百里清,你到底出什么事了?”走出第五家医馆,迎面而来的午后阳光惨白冰冷,竟令蔡紫冠一阵恍惚。

百里清,那个蛇腰、长臂的青年,脆弱而又强大,阴损而又忠诚。天意弄人,他有一条“必死”之命,按照某种神通的预测,他大概活不过今年年底。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蔡紫冠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按照蔡紫冠的本心,万物有生便有死,死亡虽然悲伤,但却再正常不过。所以一个人如果能够珍惜他活着的每一天,那么当死亡来临,就能够坦然接受。他以为百里清也会理解这一点,可是出乎意料,百里清却对“生”流露出了更强烈的渴望。

百里清愤怒、绝望、不甘、恐惧,甚至阴差阳错地爱上了玉娘。

——正是这一点,令蔡紫冠受到了巨大的震动。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多年以来的信念,也许是偏激的。

在把百里清支开的这十来天里,他其实已经在寻找能为百里清延命的神通。可是出乎他的意料,他翻遍了广来峰的法术秘笈,却仍然没有一个办法可行。以前他是刻意不去找,这回认真去找了才发现居然没有?

天下术法,出自广来。广来峰的法术神通,分为山、火、林、风、阴、雷六部,包罗万象。蔡紫冠掌有其所有秘笈,虽然从未认真练习,但却一向以为,但有所需,无所不能。可是真的去找的时候,却骇然发现,只有关于“生”与“死”,广来峰的法术竟一筹莫展。

在百里清送来自己的断臂前,蔡紫冠心中的忧虑已经无以复加。

在这陌生的辛京街道上,蔡紫冠看着默默走过的寥寥行人,放眼望去,满心荒凉,身上越来越冷。这座绝世繁华的城市,为什么也会这么毫无生机?在这宛如死城的地方,百里清到底遭遇到了什么样的不幸?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蔡紫冠的心中盘桓不去。它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清晰。越是想要拒绝,越是令人控制不住地去想:这个世界上,也许再也没有百里清了。

即使还有那么多人浑浑噩噩地活着,但百里清,那倔强、脆弱、温柔、危险的青年却再也不会冷笑着,出现在蔡紫冠的面前了。

向阳的墙根下,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人。

他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袍,怀里抱着个竹竿挑起的幌子,靠在药铺的墙上打盹。蔡紫冠从他面前经过时,那人一个激灵醒来,身子一挺,“啪”的~声,怀中的幌子倒了,正正地拦住了蔡紫冠的去路。

只见那白麻布的幌子上龙飞凤舞的八个字:神眼明阴,算心知命。

原来是个算命的蔡紫冠不知所措的心里,忽地一动。

“对不住,对不住!”那算命先生仰着一张脸,赔着笑,弯腰去地上摸布幌。他大约五十多岁,脸上风吹日晒,一片灰黑,一双眼睛半睁着,只在眼皮的缝隙中露出两道瓷白的眼白,原来是个瞎子。

蔡紫冠一弯腰,抢先帮他捡起了布幌。

“先生,你会算命?”

蔡紫冠将布幌塞回到算命先生的手中。那瞎子抓了两把,把竹竿握实了,笑道:“小哥问我,算是问对了人。我胡某人混迹辛京,不农不商、不偷不抢,可是饱尝珍馐美酒,攀龙附凤,不就靠这问卜吉凶的本事?”

“那么,我想找一个人。”蔡紫冠犹豫了一下,把心一横,道,“找一位朋友。”

“朋友?”那位胡先生仰着头,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滑稽地望着晦暗的天色,“他姓什么?叫什么?你上次见他,他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复姓百里,单名一个清字。”真的问起卦来,蔡紫冠不由有些忐忑,“我上次见他的时候,他穿白色的衣服。”

“百里清”胡先生口中念叨着,掐指计算。

长长的带着乌黑泥垢的指甲相扣,发出“噼啪”的碎响。他仰起灰黑色的脸,渐渐陷入到一种迷茫的神情中去,但那迷茫却不是因为未知,而是带着一种令人不得不敬仰的神圣和悲悯。

蔡紫冠的心中不由多生出了几分期待。

“百里清百里清不好!不好!大事不好!”胡先生看不见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天空,喃喃道,“百里蛇行,曲折其命。清泉幽咽,悲泪长亭。丧服染血,苦竹横生。玉碎一瞬,绚若流星。”

他的声音干涩,慢慢说出这样的谶言——几乎每一个字都透着不祥和血腥。

“城西苦竹林,你的朋友就在那里可是,即使你现在找过去,恐怕也已经见不到他了。”

蔡紫冠脸色惨白,仿佛有烧红的钢针一根根扎入他的心中。

——见不到百里清了?难道他真的已经遭遇不幸了?

“蔡公子,这一卦的卦金,惠付五十钱。”胡先生道。

蔡紫冠失魂落魄,随手掏钱给他。

那“神眼明阴,算心知命”的幌子,在他的面前招摇着。蔡紫冠心中纷乱:这个人算的准吗?这江湖术士,也许只是用言语套他,胡说八道?胡说他就是姓胡的

——姓胡?

忽然间,蔡紫冠悚然一惊,他猛地抬起头,那布幌的上下两句,“神”、“算”二字历历在目。几乎不及细想,他递钱过去的手猛地一翻,已经扣住了胡先生的手腕。

“叮叮”几声,那几枚铜钱落地。

“你你是神算胡家的人?你是复国军的人?”蔡紫冠颤声道,一个顺理成章的推论脱口而出,“百里清碰上你们了?他他是折在你们手里?他还活着吗?”

“我是姓胡。”胡先生给他扭着一只手,腕骨虽给他捏得“咔嚓”响,却仍是微笑着,“但我不是复国军的人。不过,我可以保证,我没见过他,他也不在复国军的手里。”

“那他在哪里?”

“我告诉过你了,城西苦竹林——他在那里。”那位胡先生的声音平静,仿佛毫无戒心。

这平静在这时的蔡紫冠看来,几乎已经成为一种残忍的讥诮,蔡紫冠咬紧牙关,只觉一股杀意越来越遏制不住:“你觉得我会相信你?”

“我不用觉得——我的神通就是预测未来。”胡先生微笑道,“我能看见你接下来相信我的样子。蔡紫冠英雄了得,自然明白神通不外乎—个‘诚’字。神算胡家如果是你的敌人,可以用算命的手段杀你,但却决不会用算命的手段骗你。”

“那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你想知道为什么,还是想尽快赶去苦竹林?”

蔡紫冠犹豫了一下,终于慢慢放开了手。胡先生仿佛真的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果,半仰着脸,不慌不忙地提起竹竿向地上扎去。竹竿在地上如蜻蜓点水,每点一下,地上便有一枚铜钱跳起,落入他的手心。

城西苦竹林。

蔡紫冠纵马赶来,一路上,行人越来越少,他的心也越来越慌。

偌大一片竹林,已尽数枯死。蔡紫冠站在竹林外,胸中压抑,一口气几乎透不过来。眼前焦黑的竹林,每一株竹子都像被烈火烧过。可是仔细看,苦竹枝叶宛然如生,显然不是死于火焚,而是被一种由内而外的死气浸染所致。

入林的一条小路,路口旁有一棵大树被竖着剖下一大片树皮。

“谢绝看诊,面斥不雅。”雪白的树心如一座倒插的白色墓碑,上面八个墨字张牙舞爪,透着没商量的决绝。

——原来这里也有一位医生。

“百里清”蔡紫冠喃喃道,“难道你就是因为给玉娘固执求医,才惹来杀身之祸?”

一想到这样的可能,他不由又悲又恨,将缰绳一扔,下马走了进去。

午后未时的阳光,已经极为稀薄,穿过干枯的竹枝,一点一片地漏下来。弯弯曲曲的小路被黑色的竹林遮掩,左一拐,右一转,竹林中仿佛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干掉的血。

小路到了尽头,远远地便出现了一幅挑起的白幡:“苦竹余生。”

白幡下有两个新堆的土包,土包旁摆着一把藤椅,藤椅上坐着一个一身白衣的年轻人,虽然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但膝上搭着一条厚厚的毛毡,双手笼在袖中,又怕冷似的缩着头、眯着眼,却给人一种老气横秋的感觉。

听见蔡紫冠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才微微睁开了眼。

——双已经完全绝望,而只剩了玉石俱焚、充满杀机的眼睛。

“你不像是有病的人。”

“我不治病。”蔡紫冠心里那越来越压抑不住的不安,终于被他那一句无礼的话给挑破了,“我来找人,找—个在你这治过病的人。”

那年轻人震了一下,挑衅地扬起了头。他的下巴很尖,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看蔡紫冠,满是恶毒:“是镇国将军派你们来的?你是‘鹰’,还是‘犬’?”

蔡紫冠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是在嘲笑自己是傅将军的“鹰犬”。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神申哭笑不得的神情,却也承认了和傅山雄的关系。那年轻人的瞳孔收缩,一下子笑了出来。

“那好极了。百里清在这儿——”他森然道,右手跷起的大拇指向身边较大的土堆一指,又翻过来顶在自己的心口上,“而我在这儿!”

一瞬间,蔡紫冠只觉得天旋地转。

那两个土包新土未干,他一进来时,就已经注意到,心中忐忑,以至于那个白衣的年轻人一说“百里清在这儿”,他便立刻明白了,那里是百里清的坟茔。

——他从来没有这么恨过自己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快!

——如果他反应得慢一点,懵懂一些,这个噩耗是否还有回寰的余地?

一直以来担心的事情,忽然间便已经变成了现实。好像一直悬在他心头的那口铡刀,终于狠狠地劈了下来,将他的心、他的人,整个切成了两半。

——是假的!百里清那么一个狠人,阎王爷都不会收他!

——他只是帮着玉娘求医而已,有什么理由会死在这里!

——难道难道他真的死了?

蔡紫冠定定地看着那个土包,一声不吭,脑中一时电闪雷鸣,一片空白。

他为这消息震惊,那年轻人却没有闲着。年轻人忽然伸手在藤椅扶手下一拉,便有一把黑线猛地被他拽动,“唰唰唰”一片脆响,竹林中几株被拉弯的黑竹猛地弹了起来,瞬间带动了更多的机关。

一瞬间,整个竹林如怒涛起伏,许多先时被他秘密布置的黑竹,一起发作!

竹身挺直之后,带起的就是一片浅浅埋在地下的黑线——

“嘶!”忽然之间,地上已弹起根根黑线。泥沙飞溅,黑线纵横交错,如天罗地网,快刀薄刃,由四面八方一起向蔡紫冠绷来。

“唰”的一声,蔡紫冠的身旁猛地蹿起数道碧影。

广来峰法术“萌蘖”,专门催生万物。蔡紫冠有些失魂落魄,忙猛一咬舌尖,努力清醒过来。一瞬间,便有修竹四杆破土而出,分前、后、左、右,将他恰好包围。

“啪啪”声响,急如爆豆。黑线从四面八方绷上那四杆翠竹,结成了一个奇怪的“筒子”。

可是,忽然间,那支撑“筒子”四边的四根竹子便死了。不是被切断,不是被毒杀,几乎毫无外伤,但那四杆清脆挺拔的新竹,却忽然间枯萎下去。

黑线绷在枯竹上,枯竹向内塌缩,如同一柄大伞黑压压地向蔡紫冠再次压来。

这情形如此古怪,蔡紫冠即便失神,却也不由吃了一惊。

脚尖一旋,他的身子一沉,已遁入地下。

土遁术,所触之地皆为不实之土,这才是蔡紫冠最为熟稔的神通。

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小贺远远一声大喝——

“大胆!”

和蔡紫冠、“花”分开后,小贺取道承平街。

承平街原是辛京最大的杂业街,五行八作,一向最是纷乱喧嚣,热火朝天。

可是小贺牵马进来,却发现连这里的人气都大不如前,从两旁店铺伸出来的铁匠炉、染布缸、杂货摊仍然是将街道挤得七扭八歪,可是许多店铺却已经关门,即便寥寥开着的几家也是门可罗雀。

小贺终于发现,辛京仿佛有哪里不对头。

街边有几个人戒备地看着他,目光中充满敌意。小贺有点不知所措,下了马,走了几步,忽然发现前方隔着两栋民居,似乎有一股浓烟腾腾冲天。再走几步,便刚好有两个紫衣的捕快神情阴郁地迎面而来,身后又跟着几个蓝衣的衙役抬着一副担架。

担架上蒙着白布,下面鼓鼓囊囊,显然是一具尸体。小贺看着他们一路走过来,担架稍稍一晃,“唰”的一声,便有一只焦黑的、烧得惨不忍睹的人手从盖布下垂了出来。

街边那几个人,发出低低地惊呼。小贺吓了一跳,微微一皱眉头。

“出了什么事?”小贺心头一动,迈步拦住了那一队官差。

捕快见他拦路,原本已将眼睛瞪了起来,可是小贺把将军府的腰牌一亮,那捕快登时又服帖下来。

“原来也是将军府的上差。这是几个外地人在染坊买布,好端端地打起来了。其中一个衣裳点了火,活生生地给烧死了——等我们的人赶来.另外几个早都跑没影了。”

“外地人”三个字听得小贺心里发毛,急忙掀开尸体上的盖布_看,那具尸体虽然惨不忍睹,但两只手赫然都还在。

——看来,这外乡人就不会是百里清了。

小贺松了口气,将那捕快一行放行。围观的几个人见没有什么热闹,也陆续散去。

杂业街的医馆规模都小,无论大病小灾,往往都用一张膏药搞定。小贺找了几家,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以百里清那个性子,以及他和玉娘的伤势,他们可能根本看不上这一带的“医生”。

那么,蔡紫冠他们就根本不该来这找人。

“算命、算命、问卜算命。福祸无常,天数早定。”

小贺正犹豫着是不是索性就提前去找蔡紫冠他们,街道上忽然就响起了一声慢慢的吆喝。一个算命先生,一手摇着一串铜铃,一手拄着一根带幌的竹竿,慢慢从他眼前走过。

“胡瞎子?”小贺愣了一下。

那个算命先生停下脚步,他大约五十来岁,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袍。微微扬起的脸上,皮肤灰黑,微阖的双眼中露出惨白的眼白。

“是小贺吧?”算命先生分辨了一下,笑道,“好久没听见你的声音,你回来啦!”

“将军派我出去办了点事。”小贺随口道,“你怎么到这来了?回头还是到将军府去,我让门房给你找件棉衣。”

原来这算命先生姓胡,常年在将军府、皇城左右摆摊算命,据说十卦九灵,很有点名气。小贺虽不算卦、不信命,但傅山雄常让他出面施舍一些衣食,因此也算熟悉。

胡瞎子仰着脸,微微笑着,不推辞也不道谢。

他一向这样,小贺倒也不以为意,正犹豫着离开承平街后先去找蔡紫冠还是“花”,胡瞎子却忽然笑道:“小贺将军在找人吧?”

小贺一愣,反应过来,一下乐了:“你真能算出来?”

“你要找的这个人,他曾在辛京求医问药。”胡瞎子微笑道,“可是你问的这些庸医,哪里治得了她的伤、她的病?”

“那谁能治玉娘的伤?”小贺大喜。

“城西苦竹林,只有那位孙大夫,才是他要找的人。”

“好嘞,我这就过去!”小贺大喜过望,拉马就走,“胡瞎子,这次你要算对了,我请你喝酒!”

“小贺将军!”胡瞎子站在原地,远远地向他叫道,“我再送你几句话,‘风吹寒潭一层冰,日映刀山万里明。盲人乘醉鞭瞎马,何妨小憩待雪睛’”

“什么意思?算了,回头再说吧!”小贺飞身上马,已向苦竹林的方向而去。

“大胆!”

小贺才进苦竹林,远远地便听到蔡紫冠和那白衣年轻人的争吵,快马驰来,恰好看到蔡紫冠被那黑线逼入地下,登时大喝一声,冲了上去。

“好,原来是鹰、犬都到齐了!”年轻人眼见又来一人,怒极反笑,将手中黑线一挑,“啪”的一声,竹林震荡,又有一片黑线破空而出。

“锵、锵!”小贺在纵身一跃之际,已拔出了双剑!

双剑在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团团一转,先将那些绷来的黑线斩断了。

黑线纤细,虽然坚韧,却绝非什么刀枪不入的铜丝铁线。冰火双剑剑如泼风,剑锋划过,黑线纷纷左右抽飞。

“镇国将军府,小贺在此!”小贺大喝一声。

在辛京的地头上,还从来没有人敢和他正面冲突。

可是一言出口,“当、当”两声,冰火双剑却已落地。他跃起的身子这时刚好落下,脚下发虚,站立不稳,眼睁睁地就看着一条后至的黑线,结结实实地绷上了他的胸口。

一瞬间,如离火飞电,一股强烈的力量猛地透过黑线注入了他的身体。小贺闷哼一声,整个人居然被那区区一条黑线弹起,直挺挺地向后飞去。后面又是几条黑线绷来,“毕剥”声中,小贺虽然压断了那几根线,自己却也重重地摔倒在地。

浑身无力,万念俱灰,一瞬间,小贺伏倒在地,竟然一动也不能动。

摊在他眼前的右手,指甲乌青,肌肤中隐隐泛起沉沉黑色。那是透过了黑线注入他体内的灵力,不是毒、不是伤——而是“死”。

小贺悚然一惊,那恐怖蔓延的死气,令他整个人都震了一下。

巨大的无力感顺着他的双手、他的胸臆,慢慢地弥漫全身。他又惊又怒,猛地一握拳,血脉贲张,年轻的生命力一下子将那“死气”给顶住了。

小贺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是肩膀上忽然一沉,身子却骤然沉入了地下。

当小贺和蔡紫冠进入苦竹林的时候,“花”也在福佑街遇到了那个算命人。

一家医馆一家医馆地问过去,还真有人记得那百里清和玉娘。一个没精打采的坐堂先生告诉“花”,玉娘的伤势奇特,百里清后来去找紫气宫的司马大夫了;而等他找到紫气宫,却又有一个郁郁寡欢的伙计告诉他,百里清病急乱投医,后来很可能去找苦竹林的孙神棍了。

——看起来,百里清确曾在辛京奔波过。

“花”赶在路上,不觉有点唏嘘。蔡紫冠曾经说,只要多给他们一点相处的时间,百里清和玉娘一定会面对自己真实的感情。“花”一想到那么倔、那么忧郁的百里清,也会为—个女人而奔走的样子,不由有点好笑。

可是他笑不出来,百里清的那只断手已经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们,事情并非如蔡紫冠所预料的那样发展。他比蔡紫冠冷静些,知道百里清很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

“花”迎着午后稀薄的太阳光,漫步向前,远远地望见一个胡同口,脚下忽然一滞。

——他又看到了那个人。

百步开外,那个打着算命布幌的瞎子,半个身子掩在墙后,半仰着脸,冷漠地站着。虽然是个瞎子,但在那一瞬间,他的视线仿佛清清楚楚地落在了“花”的脸上,还尖锐得令“花”的皮肤都感到一阵刺痛。

从“花”进入福佑街以后,这已经是他与这瞎子第三次不期而遇了。

第一次是在“永盛当铺”门前,瞎子与他擦肩而过;第二次是在“永安堂”的外面,瞎子在街边给人解梦。现在他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这里“花”倒吸一口冷气,难道说,这么快就遇上了敌人?

可是这一路上,他们屡遇强敌,只要是光明正大的敌人还真没什么可怕的。

“花”看着那瞎子微微一笑,那个瞎子仿佛也回以微微一笑。然后瞎子一转身,走进了胡同。

这是在叫阵啊?“花”好胜之心顿起,脚下加紧,刚想要追过去,忽然“碌碌”一声轮响,一辆马车已经从远处疾驰而来,抢在他的前面,在胡同口停了下来。

白枫木的马车,以白银包角雕饰,华美异常,一尘不染,可是不知怎么,却有一种不祥的气息包裹着。身穿蓝衫的驾车人跳入胡同,在马背上击了一掌,马儿向前又走一步,胡同口于是便被马车厢挡了个结实。里侧的车厢门打开,有人从车里下来,消失在胡同深处。

“花”犹豫了一下,站在马车外侧,他看不见胡同中的情形,但隐隐能听到有人说话。

一扬手,“浮尸花”祭起,他已凌空蹈步,走上了马车旁的高墙。

仿佛有一种本能,他知道那胡同里所密谈的事非同小可。胡同两侧的砖墙很高,他所立身的这一边,高墙下是一座荒败的花园。“花”稍稍蹲下身,轻如狸猫,从上方慢慢靠近了下面说话的三个人。

那三个人,一个是先前引他来此的算命瞎子,背靠高墙,仍是半仰着脸,微笑着。另一个是身披白色狐裘的少女,身形娇小,雪白的一张小脸被堆在毛茸茸的狐裘中,看起来像是透明的。

还有一个人身穿蓝衫,气度雍然,正和那算命先生谈话。他的岁数在三十上下,紧闭的双眼眼皮下塌,眼眶中空无一物。

又一个瞎子! “花”心里的那份不安越来越强。

“九公,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不回去看看?”那蓝衫的盲人腰间挂着一柄白鞘的长剑,虽然笑着,但语气却极严厉,“咱们六姓里的叔伯们,都很想你。”

“商大人,我不能回去。”那被称作“九公”的算命人拄着一张竹幌,轻轻地在地上顿~顿,微笑道,“我也不敢回去。辛京,有些事就要发生了,我怕我一回去,就错过了。”

“辛京不需要你。辛京的尸王有胡天、胡地守卫,早就用不着你老了。”

“胡天、胡地有多久没和你们联系了?这次你们进京,他们为什么没和你们联系,反倒是我这个老东西出面接应你们?”九公苦笑着,摇了摇头。

那蓝衫的盲人脸色一变:“你说他们出事了?可是辛京的尸王却还安然无恙!”

“尸王”九公仰着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笑道,“其实尸王真的不算什么。”

“你到底在看什么?”那披白狐裘的少女忽然问道。

女孩的声音像是海中的冰凌相撞,虽然清脆悦耳,却令人心生寒意。

九公犹豫着,脸上的神情越来越肃穆:“命,我在看咱们所有人的命。”

“对,你可以看透所有人的命。你的神眼明阴,算心知命,是胡家最强的预知神通。现在复国军与伪臧的决战已迫在眉睫,你更加不能置身事外!九公,你在辛京荒废着”

“算了,商大哥。”那蓝衫的盲人还想说话,旁边的白狐裘少女却忽然拦住了他,“胡九公在这里没有荒废。这一次,我们来刺杀霹雳皇帝,胡九公帮得上忙。”

“花”伏在高墙上,只觉得胆战心惊。

如果他听到的话没有错,那么他脚下这三人,无疑已是复国军里高层中的高层。那算命的瞎子是复国军神算胡家的高手,神眼明阴的神通,甚至可能是胡家最强的。

那蓝衫盲人既被称作“商大人”,又双目不便,那么,难道他就是文丞商家里每一代都必须“戮目示忠”的当家人商归心?

而能够拦住商家当家人,那狐裘少女的身份显然也呼之欲出。 ‘想不到他们竟已无声无息地潜入辛京了,而听其话风,更像是图谋要一举刺杀霹雳皇帝。“花”伏在高墙上,虽是光天化日,却也一瞬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一想不到他和蔡紫冠一行才入辛京,就已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遇上了这一场尸王之战的真正对手!

“原来公主已经决定要孤注一掷了么?”胡九公仰着脸,不知怎么,那乌色的脸上,竟似有几分讥诮的笑容,“我们准备了二十年的尸主之变,您也终于决定要半途而废了啊?”

“没有半途而废。”那白狐裘的少女自然正是摇光公主,“九大尸王汲取的灵力,已经助我将灭宙术练至大成。如果再配合商大哥的春生剑、胡九公的神眼,我们一定可以杀掉那荒淫无道的霹雳皇帝。”

“傅山雄拔除我们的尸王,我们就刺杀他的君王。”商归心冷笑道,“只要霹雳皇帝一死,辛京必然大乱。傅山雄疲于应付,自顾不暇,那时孟浩天再带领三千儿郎,冲出回天沼。我们里应外合,这是我们大茉复国的最好机会。”

那未必是他们的最好机会,但无疑已经成了他们的最后机会。由于蔡紫冠一行的莫名介入,复国军近来已是元气大伤。各地尸王,九去其五不说,便是六姓之中,劳家、莫家也是损兵折将。

对他们而言,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百年以来,最强的法术“灭宙”终于给摇光公主操控自如。

所以这一次,他们要在自己还有一击之力前,全力以赴!

胡九公半仰着脸,微笑着,牙齿与两线眼白,在脸上反射出诡异的三道白光:“那你们去吧,我不去。”

摇光公主脸色一沉,商归心也收起了笑容。

“九公,你莫忘了,一朝是大茉军,一世是复国人。你这么多年,在辛京滞留不归,公主已经不怪罪你了,你还要违抗她?”

“从二十年前,我就已经决定,再也不参与这复国相关的一切争斗。”胡九公微笑道,“我这双天眼,已经看过太多不该看的事了。悲欢离合、生死兴替,于我而言,早已毫无神秘可言。之所以我现在还想留着这条命,只是想最后看一看,那我唯一看不透的未来。”

“未来?”摇光公主一愣。

“你们这次的行刺,我也已经知道结果了。”

摇光公主与商归心不由脸色大变。

“你知道结果?”商归心的声音中,不由也有些颤抖,“我们这次,是成是败?”

“商大人真的想知道么?”胡九公笑道,“知道了,就没意思了,就连最后一点改变的机会都没有了。”

商归心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摇光公主,没有再说话。

“从小到大,我胡九想知道的事情,只要用起神眼,都可以马上知道结果。最后,对我来说就什么趣味都没有了。莫家的七妹,我喜欢她,但我知道我们两个没有结果,我就只能看着她嫁给酗酒短命的劳家老大。苏家的二哥,我知道他出了门就要死,可我也只能看着。”胡九公拄着竹竿,仰起的脸上像在嘲讽地笑着,“我这一辈子,未卜先知,从来没有败过,却也从来都没有赢过只有未来的那一件事,我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这多有趣啊,那件事之后的一切都像是罩上了一片迷雾、一层薄纱。我务必得等着它的到来,无论如何,我也不想在那之前死掉。”

他说得煞有介事,隐隐透出一股疯狂的味道。商归心与摇光无话可说,就连“花”在墙头上也不由对“那件事”好奇起来。

“可是你已经是个逃兵了。”良久,摇光公主终于道。

胡九公犹豫了一下,苦笑道:“公主恕罪。”

摇光公主冷冷地看着他。

“花”在墙头上屏着呼吸,胡九公刚才说他从未败过,可是摇光公主的“灭宙”却是传说中最强的两宗神通之一。蔡紫冠的“破字”他已看过,摇光公主的“灭宙”,又是一个怎样的效果?

但令他失望的却是,摇光公主猛一转身,向那马车走去了。

“商大哥,没有九公,我们照样能成功!”

商归心沉吟着,却慢慢抽出了自己的白剑。

——他从白色的剑鞘中,抽出了一口一泓清泉般的长剑。半透明的剑身上,青色的斑纹像是在流动着,涟漪微颤,像水中的浮萍,简直令人怀疑,下一瞬间便会从剑锋上跳出一尾青鱼。

剑一出鞘,空气都仿佛变得清冽了一些,令人精神一振。

“商大哥!”摇光公主猛地止步,低喝道。

“我不敢对胡九公造次的。”商归心微笑着,晃了晃手中的剑,“我只是想请偷听的朋友下来聊聊。”

一瞬间,“花”的心脏猛地收缩!

——他已经被发现了!

虽惊不乱,面对着复国军的三个顶尖高手,他自然不会想要去单独挑战。在墙头上稍一转身,他双脚一蹬,已经向身后那巨大荒芜的花园里飘去。

可是“咚”的一声,他的后背撞到砖墙。在巨大的惊骇中,“浮尸花”失效,他整个人在墙上刮擦着,重重地落到了胡同里。

商归心在他面前微笑着,向内凹陷的眼皮下,仿佛有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心脏剧跳,“花”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向上望去。

刚才他在左边的墙头上,向花园中跃下,可是怎么会还在胡同中的?

——高墙完好无损,并不存在他失足蹬空的可能

——等一下!

“花”忽然瞪大了眼睛,刚才他是蹲在左边的墙头上,向墙外一跃之后,却是贴着右侧的砖墙内壁滑下。这一跃之间,大约有九尺左右的距离“消失”不见了。

不容他再想下去,商归心的长剑已经指向了他。

“死物开花,黄泉成家。会用‘浮尸花’的人”商归心微微侧头,仿佛在用耳朵“看”着,微笑道,“你就是四大贼王里的‘花’?你们助纣为虐,为傅山雄拔除尸王,怎么,原来已经到辛京了?”

“花”背靠砖墙,慢慢站直身体。他的左边是商归心和胡九公,右边是摇光公主,前狼后虎,他心脏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

“原来区区贱名,也曾入得商大人尊耳。”他随手从背后的花衣下抽出一对虎纹枪,双枪一敲,当作行礼,笑道,“白昙,见过商大人,见过胡九公,见过摇光公主。”

商归心冷笑着,胡九公半仰着脸微笑着,都没有说话。

摇光公主远远地在马车旁站着,冷冷地跺了跺脚。

“抱歉,才见面就要你死了。”商归心微微一笑,青光潋滟,长剑已经轻飘飘地向“花”当胸刺来。

“花”早有准备,眼看那剑势清晰,大笑一声,左手枪一挥,便向外格去,同时右手枪一抖,便向商归心小腹掷去。

“哧”的一声,商归心的长剑已经刺入“花”的胸口。

而“噔”的一声,“花”的一支虎纹枪却几乎在同时扎进他自己的小腹。枪势奇快,不仅穿透他的小腹,更重重地扎上了背后的砖墙。

地下一片漆黑,却离奇地可以视物。向上望去,不远处那白衣的年轻人忽见他们消失,也吃惊地自藤椅上站起,竟像是漂浮在空中。

小贺身子猛一挣,才发现蔡紫冠在他身旁,一手搭在他的肩上。

“蔡蔡大哥?”

地下隔绝了黑线的追击,蔡紫冠脸色惨白,微微点了点头。

“蔡大哥”

“百里清死了。”蔡紫冠简单地说,声音干涩得吓人,“他的尸体就在前面那个土包下,我已经确认过了。”

小贺吃了一惊,真的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竟比想象的还要难过。

——他自己固然不怕死,可是身边朋友的罹难,却令他心如刀绞。

“蔡大哥,我们要给百里哥报仇”

“那倒不必强求”蔡紫冠的唇角抽搐着,居然微笑道,“我这人无情无义。如果他还活着,也许我还会为他担心,如果他已经死了,我不会再为他多花一点心思。”

“那,可是”小贺被他的无情吓了一跳,“可是百里哥”

“他的死,全都要怪我自以为是。”蔡紫冠不耐烦地打断他,“可是没办法。谁让他遇上我了?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坏运气也是运气不是?碰上了,就只能认了!”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可是越说越快,说到最后一个字时,猛地一顿,却是低吼了出来。

一言未毕,他一手搭着小贺,一手却掐诀向上一指——

“萌蘖术”灌注,忽然之间,那白衣年轻人脚下的地面已猛地蹿起了三道青竹。“嚓”的一声,一根刺破了他的脚底,一根刺入了他的肋下。

鲜血淋漓,年轻人硬是被三根青竹颤颤巍巍地挑上了天。

“畜生,我就是要给百里清报仇了又怎么样!我这次决不会再退缩!”半空中的年轻人大喝一声,身子一扭,居然从竹梢上挣了下来。血落如雨,他人在半空,手在旁边的竹子上一攀,“剥”的一声,那根竹子已经干脆利落地居中折断。

年轻人一手拉着竹梢,神兵天降一般落下地来。

“苦竹余生——我让你死!”年轻人大喝一声,举起单掌向地上一拍,发出“扑”的一声闷响。

神通“苦竹余生”,专门进行竹与人之间的生命力转移。这时他一手握着一把黑线,一手拍在地上。一瞬间,方圆五尺的土地骤然发黑,变成了“死黑”色——而远处的一片竹丛,则忽然有了一点“生机”。

遍布竹林的黑线,每一根都给他用菜油浸过,最能传导苦竹余生的灵力。生死相易,就在那一瞬间,死竹复生,而他掌力所及的地下,冬眠的竹鼠、虫蚁,藏身的蔡紫冠、小贺全都已经又“死”了三分。

人的生命,在苦竹余生的神通下宛如流水。而竹子与人,就如两只盛水的木桶。先前时年轻人精心准备,已将整片竹林“杀至濒死”。这一片将死未死的竹林,便如已经被倒干的水桶,苦竹余生渡来的生命力,立刻就会被它们死死抓住。

“出去!”蔡紫冠发觉不好,大喝一声,已带着小贺跃出地面。

年轻人两眼圆睁,这一回他精心准备,早料到敌人的一切行动,拍在地上的手猛地一扬,食指一勾一弹,立刻又有一根黑线向蔡紫冠绷去。

“啪”的一声,蔡紫冠被拦腰绷中,整个人斜斜飞出,撞入一片黑线织就的罗网,死于当场。

——那自然又是他以身代身的桃僵之术。

而真的蔡紫冠一手拖着小贺,伏身一跃,便已来到年轻人的身边。

“中!”蔡紫冠顺手在年轻人的裤脚上一拍,那人的裤脚登时冒起青烟,火星一闪,猛地烧了起来。

蔡紫冠出身于术法大宗广来峰,门内法术分为六部:山、火、林、风、阴、雷。后来广来峰内乱,上一代的门人死伤殆尽,各部秘笈却机缘巧合陆续落到蔡紫冠的手里。可惜明珠暗投,蔡紫冠生性疏懒,一向只靠更合自己性格的山部土遁术和林部“萌蘖”、“桃僵”等小把戏蒙混过关。

可是尸王厉害,百里清危殆,这一路走来,他也终于学会了更多的术法。

——虽然功力不深,效果还是有的。

年轻人给他烧得直跳,手中却兀自握着黑线,猛一咬牙,将火毒传给了远处的枯竹。

“腾”的一声,远处一株刚刚有些生气的枯竹,复又燃起。

火光照亮了蔡紫冠的眼睛,也终于暴露了年轻人的神通。

“原来全在竹子上!”蔡紫冠大喝一声,猛地伸手,就向年轻人手中那一把黑线抓去。

年轻人大喜,以为他不知死活,将手一横,拢着黑线,便往蔡紫冠的手上撞去——可是黑线还没碰到蔡紫冠的手,他却已觉得胯下一痛。

蔡紫冠手上一晃,当然是虚招,下面飞起一脚,已经踢在他的胯下。

年轻人闷哼一声,给踢得跳了起来,几乎晕倒,急忙将那剧痛传走,远处“咔嚓”一声,一棵竹子猛地从根部裂开了。

这一瞬间,便给了蔡紫冠足够的时间。

他放下小贺,随手在地上一摸,已经抓起了小贺的火剑。灵力催逼,火剑上登时喷出一道火龙,狰狞咆哮,给他牵引着,一瞬间便将周围的黑竹全都点燃了。

浓烟滚滚,热浪袭人,火从四面八方燃起。

“这回你没竹子了。”蔡紫冠冷笑道,“你再受伤,只能自己扛!”

“花”目瞪口呆,痴痴地看着自己的伤势。

刚才那一瞬间,商归心的剑刺入了他的胸膛,固然令他意外。可是更令他意想不到的,却是自己的右手枪刺入自己的小腹,而左手枪还在自己右胸上狠狠地戳了一下。

“这这是”

他的双臂以一种令人作呕的角度弯折着,双肘向内,双肩向上,仿佛他两臂的关节,全都已经被朝着相反的方向拧了半圈。他那一双明明应该“向外攻击”的枪,此刻却反过来刺入自己的身体。

“花”又惊又怒,向旁边一挣,将自己从虎纹枪与商归心的长剑下拔出。

这一挣,他明明向左,实际却又踉跄着,向右移出了一步。

——他的两膝,也已经向后扭转了!

这诡异的攻击,与其说是危险,倒不如说是恐怖,“花”背靠高墙,这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一跳之后,不仅没有逃走,反而还落入敌人的攻击范围之中。

“扑通”一声,“花”重重坐倒在地。贯穿胸、腹的伤口,在背后的高墙上留下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这这是什么神通?”他挣扎着问道。

“复国军‘春生剑’”。商归心微笑着,手里提着那滴血的青色长剑,随手从怀中掏出一方白色的丝帕,轻轻擦去剑上的血痕,“它不会让你死,只会让你活。”

“花”的胸口上麻酥酥的,春生剑刚才刺入的伤口,竟然在眨眼间自动愈合了。 ——这世上,真有不杀人的武器? “花”有些意外,他的“浮尸花”本来也可以治愈自己,但他故意示弱,原本想多探听一点关于复国军的消息。如今如意算盘落空,他也只好犹豫着站起来,才发现虎纹枪造成的伤势也已经痊愈了。

“原来商大人是在和我开玩笑。”

“玩笑么?那倒也未必。”商归心微微侧头,笑道,“孟浩天的寒寂剑可以吞噬一切生命,而我的春生剑却可以赋予一切生命。可是据说,所有的敌人都宁愿死在寒寂剑下。”

“这么说来,商大人倒是徒——为——负——世——骂——人——名——所——了——不容”“花”笑道。

一番话说完之后,他自己也是—愣。

刚才那句话稀里糊涂,一瞬间,他简直像是把“商大人徒负骂名”和“商大人为世人所不容”,两句话同时说了出去。

“我是—一的——说—一意思是”他说,一不小心,又把“我是说”和“我的意思是”混在一起说了出去。

他的嘴里乱七八糟,好像总有哪里不对。“花”又气又急,用舌头在口中一搅——发现自己的两根舌头都没有问题。

两根舌头?

“花”大吃一惊,吐舌一看,隐约真的可以看见口中伸出了两个舌尖。他吓了天大的一跳,不及多想,用手—摸,温热湿滑,自己的嘴里果然有两个舌头。

“春生剑会持续地激发你的生命,那不会让你的身上‘少’什么,但却会让你不断地‘多’出一些什么。比如一个反向扭转的关节,或者一条更灵活的舌头,一只更温柔的素手,一颗跳得更快的心,又或者几只看得更加深远的眼睛。”

商归心的话音方落,“花”就已经感到眼前一阵眩晕。

他视野中所有的人和物,忽然都有了重影,迎面的那一堵砖墙仿佛忽然间向前倾斜,像是要倒在他的身上——那正是一只莫名多出的眼睛,忽然从他的额头上睁开,给了他一个全新的视角。

然后他的衣服裂开,一只多余的手猛地从他的皮肤下钻出来。

他的心脏也越跳越快一个心跳、两个心跳、三个心跳全都融合在了一起。

——那一剑的威力,究竟会给他的身体,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一瞬间,“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浮浮——尸尸——花花!”他大喝一声,“浮尸花”的威力猛地加倍放出,小小的胡同中,一瞬间长满藤蔓荆棘,将那复国军的三大高手全都绊住。

“花”踩着飘在空中的白花,一溜烟地冲上了半空。

“休走!看剑!”商归心在他身后大喝一声,却只是还剑入鞘,毫无追击之意。

“你放走了他。”摇光公主道。

“他是一个有神通的人。‘春生剑’的威力,在他的身上会被加强到足以传染的地步。如果他在这城中还有同伴,他与他们接触,便可以将什么蔡紫冠之流一网打尽,那尸王的仇也算报了。”商归心微笑道,“反正一时三刻,他就会神志不清,根本无从泄露我们的计划。

胡九公仰着脸,脸上的笑容迎着夕阳,一派淡定。

“不如九公随便测测,‘花’在最后会传染几个人。那个什么蔡紫冠、什么杜铭,会不会也一个一个地变成怪物,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死去?”

“我看见了。”胡九公微笑着,道,“但我看见的是比那更有趣的事情。”

苦竹林中,蔡紫冠步步逼近那年轻人。

“你还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蔡紫冠的声音不自觉地变得森冷起来。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年轻人后退一步,明明两腿打颤,却还是咬牙道。

“或者你还有什么同谋?”

“没有!”年轻人吃了一惊,大喝道。

他的反应这么激烈,蔡紫冠反倒终于释然了:“原来你真的有同谋,怪不得!不然的话,就凭你的本事怎么可能杀得了百里清!”

“我没有同”年轻人又惊又怒,不顾一切地反驳,可说了一半,忽然愣住了。

“杀了百里清?不、不是我!”他惊恐地叫道,“我是在为百里清报仇!”

蔡紫冠愣了一下,停住了脚步。

这年轻人,自然正是“苦竹余生”的神医孙苦竹。

两天前,孙苦竹被傅山雄挟持。百里清出手相救,反为傅山雄所杀。

孙苦竹与玉娘逃离现场后,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他自少年起流落街头,可实际上,却在城西有一所早已荒废的大宅。

等到他镇定下来,终于大着胆子重返十字街,决战却已结束。傅山雄人影不见,围观的人群中,只留下百里清肢体不全的尸首。孙苦竹满心悲痛,赶在官差来之前抢下了百里清的尸身,才又赶到苦竹林里,将他和自己的童子安葬了。

然后,他才在竹林中秘密布阵,专等傅山雄上门。

却想不到傅山雄没到,傅山雄手下来抓他的人没到,蔡紫冠和小贺却先到了。

终于知道了那一战的来龙去脉,蔡紫冠久久凝立。

望着百里清那新砌的坟茔,悔恨、悲痛交相撕扯着他的心,令他脸色苍白。

不过,比他脸色更差的,无疑却是小贺。

“你说是将军杀了百里哥?”小贺一张白净的脸整个涨红了。怒喝道,“你胡说!是将军找来蔡大哥和百里哥的,我们拔除尸王,事关大臧气数、社稷安危,百里哥是国之肱股,将军怎么可能会杀害他?”

“我不知道。”孙苦竹叫道,“可是确实是他”

“锵”的一声,小贺已拔剑出鞘:“你再胡说,我就杀了你!”

人影一闪,冰火双剑与孙苦竹之间已经多了一个蔡紫冠。小贺又惊又怒,想说什么,可是看见蔡紫冠空洞洞的眼神,却莫名心虚了起来。

“如果真是傅山雄杀了百里清,你怎么办?”蔡紫冠慢慢问道,“你是不是要用冰火双剑,把我们也杀掉?”

小贺一愣,看了看他,看了看双剑,连忙收剑入鞘。

“不、不可能的!”小贺慌张地说,可是不知为什么,声音却越来越低。

“我在问你‘如果’。”蔡紫冠反而又向他逼上一步,“‘如果’傅山雄背信弃义,‘如果’是他杀了百里清,‘如果’我要去找他报仇——你是帮他,还是帮我,或是两不相帮?”

“不可能的将军不会这么做!”小贺拼命后退,撞着一根枯竹,差点摔倒,“蔡大哥,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而到了这一次,虽然我们没有了形式上的“睡一睡”,但作为一个节点,他有了《满腹经纶》,而我的《墓法墓天》也终于突破百万字,完成了第二部。

十年,原来真的很短。

而时间,也其实从未漠视我们的努力。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红”与“不红”,忽然已经不再是什么问题,而我们真正要面对的,其实只是如何在时间上,留下更多的汗水和留下一个更深的脚印。

回到《墓法墓天》。

这个故事走到这里,第三部的内容就算告一段落了。

贯穿第二部的傅山雄,用他最炫的登场和退场,为我们推出了第三部的重要人物,并开启了整个故事的最大秘密:广来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百里清能否死而复生,蔡紫冠和摇光到底有没有可能形成情侣档,伏羲宫到底在策划着什么这一切,都将在收尾的第三部里,为大家一一解开。

不过,请原谅我会在写它之前,先按下暂停键。

众所周知的是,这个故事其实分成了三部,第一部的《墓旅人》因为版权问题,没能和《武侠版》的读者见面,我从7月开始,是跳过了第一部的结尾,直接动笔写了第二部《八百神通》。在过去一年半的时间里,我兴致勃勃地写着蔡紫冠和他的朋友们过关打僵尸的冒险,开始时还不觉得怎么样,可是回头一看,却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第二部已经发表了、情节确定了,但第一部的结尾,却因为读者还没有看过,还可以修改,因此具有了无穷的变化可能。

——就好像是一条蛇,头部和腹部都已经被固定了,于是就剩了个七寸和尾巴,甩来甩去。

——那未免也太诡异了!

所以,请允许我拿出大概半年的时间,把第一部的结尾修好,再找机会放出,好让这个故事有一个完整的上半段。在那之后,我才会集中精力,用大约一年的时间,将它最漂亮的尾巴一气呵成。

请耐心等待吧,最终的结果,一定会精彩纷呈!

好在,十年都不算很长,半年、一年,也只是倏忽而过吧。

END

八百神通

通天眼

天眼所开,万物皆如透明,因果明晰,再也不值一提。

使用者胡九公。

春生剑

剑身出鞘,便可以催生剑气所及的范围内目标生物的生机,令其产生变异。而一旦刺中目标,更足以令其活生生地“长”死。春生剑与孟浩天的寒寂剑相生相克,二人持剑,彼此的功效都无法作用于对方。

使用者商思归。

旗门

最早是通过肩膀上护背旗所形成的一个亚空间,来储存战死的士卒亡灵。后来神通渐强,连护背旗也不需要了。

一直以来,旗门内其实只有两种兵:弓箭手和铁骑兵。直到傅山雄与帝僵融合,他才忽然能打开第三重旗门,召唤出恐怖魔神。并且,吞下的尸珠越多,魔神的力量也就越大。

使用者傅山雄。

鹰击长空

可以从自己的脸上,“引”出三种神鹰,攻击敌人。鹰的攻击力与普通飞鹰一样,但由于数量多,出得快,也成为极其难缠的神通。

使用者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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