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传统文化博大精深，其中的“诗书画印”堪称四绝，这四绝又常常在文人画里巧妙地融为一体。因此，有人认为把中国画定位为造型艺术不够准确，而应归属于综合艺术。如果把高延青先生单纯看作一位领导、画家或是书法家、篆刻家，也同样是片面的，自从《梦寻天问·高延青韵语全稿》在作家出版社付梓以后，大家又惊奇地发现了一位诗人，原来他一直“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自由地吟唱着。自此，高延青先生就堪称为名副其实的“四绝型”艺术家了。
近代以来的“四绝型”艺术家，最具代表性的当推吴昌硕与齐白石。吴昌硕的老辣朴野，齐白石的天真烂漫，都深受世人追捧。吴与齐都在博通四艺的基础上，形成自己独特的整体艺术风格，成为中国艺术史上的两座高峰，傲然耸立，令人神往。随着社会形态的深刻变革，中国人的知识结构已与往昔大不相同，及至当下，艺术界“诗书画印”四艺皆修者已不多见，至于四艺皆工，自成风貌者，则更是凤毛麟角。诗书画印是四种不同品类的艺术样式，但集中在同一个创作者身上时，就有了很多相通之处。正如沈曾植评吴昌硕曰：“翁书画奇气发于诗，篆刻朴古自金文，其结构之华离杳渺抑未尝无资于诗者也。”诗言志，诗缘情，诗是主体观照世界的重要方式之一。一个职业的画家与一个诗人式的画家，其画作有着本质的不同，职业画家画的是他娴熟的技法和深厚的画工，为了谋生他也许会迎合市场的需求，而诗人式的画家则更多是在画自己的性情和思想，是在画自己本身，是在为自己而画。这是古代文人画的传统和精髓。通览了高延青先生的诗，突然改变了以往对他的印象，以前觉得他首先是市长厅长，然后是书画篆刻家，而现在觉得他首先是个诗人，他的书他的画他的印，甚至他的一些为官言行，都是他诗性情怀的流露。且看内蒙古文化大厦的建筑设计，那汉白玉的伟人雕像和83颗金星点缀的红色背景墙，还有大厦里的草原星光大道，以及那片内蒙古文化的金叶子LOGO，这些难道不是体现出了诗人式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吗？大厦落成时他又感而赋诗：“官不修衙自古传，无为俗吏奉箴言。此训声声总有理，费力巴巴惹人嫌。搬砖弄瓦任褒贬，不悔心中一根弦。金星红墙中国派，白玉尊容更庄严。草原星光成大道，文泽大漠金叶传。”（《内蒙古文化大厦建成礼》）看任德超（恨石）先生作丈二《百花图》，他被其高超画艺所感动，遂题诗其上：“谁能令我百花开，唯有丹青信手来，赤橙黄绿青蓝紫，束云绾霞连天彩。春夏秋冬色潇洒，阴晴雨雪香自在，一派江山多灿烂，锦绣人间尽入怀。”（《题恨石先生百花图》）他在应邀参加首届中国市长书法大赛时，有感而吟道：“腰悬三寸印，手持如椽笔，呼吸同百姓，吞吐山河气，社稷赖文武，勤政兼学艺，今登大雅堂，缘本是布衣。”（《为首届中国市长书法大赛而作》）与书画界友人欢聚时，他即兴作五尺山水一幅，得意地题诗：“常有云石梦里知，自家山水自家识，不求笔墨颜色好，心内物外不二时。”（《自家山水》）他在龙井茶人书画院，与王公展院长等友人促膝论艺，悟出作画十诀：“花现阴阳，叶摇正反，枝穿疏密，色显浓淡，线划枯润，墨染轻重，点呈大小，笔行急徐，章怀虚实，款印照应，知此十诀，便成大家。”（《作画十诀》）
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诗者，吟咏性情也。”读高延青诗词，可见出他的至性至情，他将一腔诗意泼洒于宇宙人生，走到哪里就写到哪里，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行而吟，吟而乐，神与物游，优游不迫。吕本中在《夏均父集序》中提出：“学诗当识活法。所谓活法者，规矩备具，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亦不背于规矩也。”不错的，作诗讲求活法，才能达到“有法而无定法，无定法而有定法”的境界。延青先生之诗，性情为源，师法造化，绝少拘泥，力追“活法”。从《全稿》中为数不多的格律诗中可见他通晓中华传统诗词之规矩，而从大量的古风中又能看出他并不拘泥于既定的规矩，敢于突破成法，自出新意。他的诗内容包罗万象，题材广涉千般，或芙蓉出水，纯任自然，或错采镂金，不厌雕琢。其《我哭草原》充满对生态环境的忧患意识，读之让人想起艾青先生的呐喊“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其《赤峰祈雨文》情系民众，读来心急如焚，让人想起范文正公的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
在这里，需特别指出的一点是：延青先生的诗具有典型的浪漫主义风格。“浪漫主义”是艺术史上的一种文艺思潮，也是一种与“现实主义”相对而言的创作方法。作为创作方法，偏重于选择罕见的生活现象为素材，甚至虚构奇人、奇事、奇境，按照希望的样子来反映生活，从主观愿望和信念出发，把现实提高到理想境界。为了表达对理想世界的热烈追求，常用热情奔放的语言、瑰丽的想象和夸张的手法来塑造形象。历览前贤，我们发现：屈原和李白是典型的浪漫主义诗人，他们的作品因瑰奇的想象而光耀千秋；毛泽东同志的诗词也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他曾提出“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文艺创作方法。高先生对这几位先贤非常崇敬，他从他们的伟大作品中广泛地汲取艺术营养，并逐渐消化，为“我”所用。
《天问》本是屈原所作楚辞中的一首奇特长诗，被郭沫若先生誉为“空前绝后的第一等奇文字”，诗人高延青在1993年毛泽东诞辰一百周年之际，作了一首《梦寻天问》，其用意不可谓不深也。该诗开篇以寥寥数语交代出诗人与领袖在浩浩天宇中相遇的场面：“……肋生双翼兮驭驾彩云，遨游昊天兮一派云锦。君在九重兮煌煌耀目，扯云濡墨兮挥洒天宇。”生双翼而驾彩云，扯云濡墨而挥洒天宇，此等想象何其浪漫！何其壮观！接下来写诗人向领袖提出的十个问题，领袖一一作答，以巧妙的方式道出了领袖的爱、恨、难、愿、求、憾、悲、悔、恋等复杂命题，从中可见诗人对毛主席的著作的谙熟，对一代领袖及相关政治命题的深度分析研究。诗的最后以“天风浩荡兮正气朗朗，领袖百姓兮心脉相系。惜别依依兮君欲何往？马、恩相邀共游 ……东方晗晗红日喷薄……”等语收尾，意象瑰奇，出人意料，使得全诗起承转合构架完整，荡气回肠余味不尽。纵观全诗，诗人以神人相聚，百姓与领袖对话的形式，写出了伟人的风采、境界，及其广受世人关注的功过是非；是用浪漫主义的手法表达了复杂的政治命题，也由此表现出作者对一个时代的独特思考——这也是诗人的天职所在。
《祭灵歌》系诗人为纪念父亲含冤去世25周年而作的长歌，其父高布泽博同志是一位功勋卓越的老革命家，曾经就学于广州黄埔军校四期和毛泽东主办的农民运动讲习所六期，内蒙古自治区成立后曾任文教部长、农牧部长、农牧厅长等要职，是在内蒙古提倡农牧结合植树造林搞生态建设的第一人。不幸的是在那场文化浩劫中父亲被迫害致死，后虽平反昭雪，诗人却一直耿耿于怀，思念之情久郁于胸，终于在25年后发之以诗歌：“鸿雁南飞兮，草木凋零，阿爸永诀兮，一代遥期。”诗歌以鸿雁南飞、草木凋零的凄清萧瑟之景开篇，并直抒胸臆地道出“阿爸永诀”的慨叹，一派悲凉慷慨的气象。“梦魂牵绕兮，笑貌依旧，尊师严父兮，堂堂之仪。”父亲的音容笑貌让儿子魂牵梦绕，记忆中那是仪表堂堂的尊师严父啊！思念之情于此句可见矣。“十年浩劫兮，横行左祸，朗朗乾坤兮，阴霾遍地。忠烈就义兮，未死沙场，铮铮铁骨兮蒙冤不屈。”在阴霾遍地的十年浩劫中，父亲因“左祸”而忠烈就义，英勇的战士没有血洒沙场，但他有蒙冤不屈的铮铮铁骨。“悠悠英魂兮九天遨游，鲲鹏相伴兮，煌煌正气。众仙躬迎兮，献尔璎珞，琼楼玉宇兮，安然可居。”父亲的英魂不会下到地狱，而是向九天遨游，与鲲鹏相伴，因为他有浩然正气。天上的众多仙人都欢迎他，将“璎珞”献给他，并让他居住琼楼玉宇——诗人的艺术想象力在这里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出来。“重逢故友兮，欢颜相问，乘驭出游兮，驭驾龙驹。浩浩荡荡兮，同伐鬼魅，旌旄猎猎兮，皆为赤旗。”在天上他遇到了自己的老战友，大家非常高兴，他们驾着龙驹出游，依然去讨伐“鬼魅”，与邪恶势力作斗争，以至到处插满了红旗——这些句子写出了父亲及其战友们的崇高理想。“平生爱树兮，如狂似痴，笑谑天庭兮，无绿可馨。仰慕敬业兮，吴刚弃斧，拊膺畅笑兮，声达天际。”父亲是内蒙古提倡农牧结合植树造林搞生态建设的第一人啊，他平生如痴如狂地爱着绿树，以至于嘲笑天庭中没有绿树可依，吴刚都被他的敬业精神所感动，抛弃了斧头不再砍桂树了，他们拊膺大笑，笑声在天宇中回荡。作者在这里将父亲爱树植树的历史真实与“吴刚斫桂”的传说故事巧妙地编织在一起，烘托了这个浪漫的场景，令人难以忘怀。“阿爸不死兮，我笃信之，乡亲思念兮，常有话提。把酒临风兮，洒洒洋洋，呼山唤海兮百姓长祭。”诗人深信，父亲的灵魂没有死去，乡亲们思念他，常常说道他，百姓们把酒临风呼山唤海地祭祀他的英灵。“鸿雁北飞兮大地已春，我唱灵歌兮，不泪不泣。携儿揽女兮，思情永续，阿爸归来兮，亲亲依依。”鸿雁从南方飞回到北方，大地上到处是春的气息，诗人不再流泪哭泣，高唱着灵歌，带领着自己的儿女，让思念之情永远传递，呼唤父亲，魂兮归来。这首《祭灵歌》采用屈原式的“兮”字句式，以鸿雁南飞的秋天开篇，以鸿雁北飞的春天收尾，首尾呼应，匠心独运，铺景壮丽，想象丰富，感情充沛，催人泪下，人间父子深情，于斯可见一斑。诗中“琼楼玉宇”“鲲鹏相伴”“重逢故友”“笑谑天庭”等想象式的场景描写，与诗人真实情感的有机统一，浑然一体，表现出鲜明的浪漫主义特色。该诗所呈现出的遒劲笔力和斑斓色彩，当是作者“四绝”式的综合修养在起作用吧，不然如何能达到这种境地呢？
爬山调是黄河中上游的黄土高原上古老的歌谣，节奏自由，高亢奔放，多用比兴手法，为群众所喜闻乐见。《爬山调·土默川情歌》是诗人高延青对故乡这种艺术样式的积极尝试和弘扬。他在题记中说：“我在赤峰市长任上，背靠红山，西望故乡，感慨悠然，便利用工作之余，也在这里摆弄几句爬山调，算是对这个艺术形式和风格的尊敬与尝试……用土默特方言来吟唱，以慰藉思念家乡之情。”高延青先生的这曲《土默川情歌》以十足的浪漫主义手法，虚拟了一对男女青年的故事，以对歌的形式，唱出了缠绵悱恻的儿女情长。“高天上流云那个大风扬，祖祖辈辈留下这唱心伤。大青山的鸽鸽一对对飞，唱山曲儿离不开哥与妹。山沟沟里吼开转山山响，苦身子爱把那个情歌唱。黄河开河冰摞冰，老辈子咋就留下个人想人？二月里清明遍地青，妹妹我绣花呀扎了手心。三月里清明没一根，哥哥我放羊呀丢了魂。”常言道：“爬山调，拉长音，十里路上有人听。”不错的，《土默川情歌》的开头就婉转缠绵，音域辽远，把我们带入了一个深情的艺术世界，让我们对后面的故事充满期待。跟随着诗人的想象我们继续聆听，听到的却是：“山丹丹开花儿红艳艳，村里的妹子呀数你鲜。白茬茬皮袄暖腰带，哥哥你为人真不赖。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好闺女我就看上你二莲。马群沟里好马子多，妹子我就相中你二蛋哥。”乡土气息和浪漫情怀扑面而来，如此直率而可爱的情感表达，几乎让我们窒息。这是怎样的一种爱情呀！谁遭遇了这样的爱情，一定会幸福死的！继续听下去，更是猛料：“羊铲铲鞭子一头头响，孤身的哥哥我是独行的狼。花翎翎金雕高天上飞，哥哥有心呀把妹妹你追。……冰糖葫芦儿一串串红，哥哥你盯得我好脸红。碌碡滚场绕圈圈转，悄悄的交心话说不完。”如此妙句！如此力度！如此娇羞！如此纯情！“花缎子坎肩银扣扣，一想起哥哥我就把心揪。二莜面拿糕冷盐汤拌，听说你嫁人呀我心里圪翻。车渠渠有水养不下鱼，收了彩礼要把你嫁给谁？沙河里无水难撑船，妹妹你要跟了人家我真心寒。他怀揣金银家有宝，你嫁给那个大烟鬼有甚好？”谁料到二莲的父母收了人家彩礼，要把这花季少女嫁给一个大烟鬼，他们的爱情出现了这样巨大的阻碍，让人徒生浩叹！“……正月十五雪打灯，妹妹我亲亲的给你送个甚？先有闪电那个后有雷声，哥哥我放开胆子把你亲。背山的芍药粉圪丢点儿，妹妹你白圪生生呀真袭人儿。海蒳花染手红指甲，给了你身子呀我再嫁。荨麻好吃手难采，哥哥没胆子你就别来。松枝上的犵狑三道道花，数你机灵呀还愣个啥？箩蚂蛛蛛编网挂房檐，妹妹我咋能把哥哥你骗？正月十五闹元宵，哥哥你脆生生价放了第一炮。”这段唱词更是情趣横生，妙不可言，二莲在嫁人之前向心爱的二蛋哥以身相许，爱得真切！爱得浓烈！爱得激越！“……黑河里涨水浪淘岸，这苦痛心的日子甚时候完？红公鸡打鸣那个天要亮，村里头来了共产党！先逢初一后十五，哥哥我要跟着八路军队伍。山顶顶的青羊迎风站，后生里的英雄就数哥哥你悬。黑河里涨水浪花溅，妹子我等哥哥回来有多倩……”情歌的最后由悲转喜，二蛋跟着八路军队伍走了，二莲在家里等他回来。这样的结局让人想起沈从文《边城》的结尾“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这首浪漫主义的情歌，阐示了劳苦大众为什么会跟着共产党走的朴素真理。这曲《土默川情歌》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山野风味，但是并不俗气，而是像有人评价郁达夫所言“俗的真雅”。情歌里涉及到土默川民俗中的诸多物件、如碌碡、簸箕、坎肩等等，无不传达出一种独特的地域风情和乡土文化。作者在该作中综合运用了赋、比、兴等多种表现手法，故事情节悲怆而唯美，人物形象鲜明而丰满，有声音，有色彩，有造型，有笔法，有节奏，有画面，作者扬画家之长处，追民风之情趣，显诗家之风采，仿佛是一位优秀的导演为我们执导了一部关于爱情、关于乡土、关于民族的浪漫主义3D大片，让人久久地沉醉在视听的盛宴之中。
浪漫主义是诗的灵魂，诗的翅膀，诗的颜色，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浪漫主义也就没有诗歌。但浪漫主义并非凭空而来，而是植根于现实，诗人将现实生活中的真切人生体验加以联想和想象，运用丰富变化的色彩和精准的造型能力，以理想化的场面呈现出来，便会体现出浪漫主义的特质。除上述外，《全稿》中尚有《悼云布龙主席》《赤峰祷雨文》《逗劝三首》《我哭草原》《来去归辞》等多篇诗作体现出浪漫主义特色，但浪漫并不是目的，而只是诗人揭批诸恶群丑、关怀宇宙人生、反省自身灵魂的一种手段，是广阔现实生活的艺术反映。
读罢《全稿》，我们发现：高延青先生能身兼西泠印社社员、中国作协会员、中国书协会员，中国美协会员，集诗书画印四艺于一身，其重要原因之一是他有诗人气质，他有诗性情怀，他以浪漫主义的诗性情怀融于“四艺”，把诗人的才华和智慧物化而成诗、成书、成画、成印。因而，他的作品才会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书画印融会贯通，舒卷自如，气象恢弘。
（本文原载《草原·文艺论坛》第1期，作者滑国璋系内蒙古文史研究馆馆员，诗人；何瑞乐系呼和浩特市书画院工作人员）
